失败之诗(第2/3页)

  愁苦一路,也经常乔装打扮,混进失败者的队伍,张籍直到暮年,才些微放下朝堂指望,转瞬之间,另外一种指望便折磨得他更加形销骨立:“别从仙客求方法,时到僧家问苦空。”还有卢照邻,年纪轻轻之时,便有败象初露:“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你看,风平浪静,人马无声,唯有时间是真正的胜利者。可惜的是,常年的疾病改写了他的面目:“余羸卧不起,行已十年,宛转匡床,婆娑小室,未攀偃蹇桂,一臂连蜷;不学邯郸步,两足匍匐。寸步千里,咫尺山河。”可是,在失败面前,第一桩事情,就是要无情无义啊,对花,对草,对自己。我还是说实话的好:张籍与卢照邻,越到后来,越无法忍耐失败,他们写的不是失败,而是对失败的反动;写的也不是苦空,而是苦空如何纷至沓来。一如多少痴儿女:对这世界,他们时而温柔,时而暴烈,但就是不能心平气和地去接受它,抑或自己。

  里尔克,你站住,不要跑,你才是化成灰我也认得的失败者。“我如此地害怕人言,他们将一切和盘托出:这个叫作狗,那个叫作房屋;这儿是开端,那儿是结束。”他说,“我爱听万物的歌唱,可是一经你们触及,他们便了无声息;你们,毁了我一切的一切。”终其一生,里尔克都在书写失败,以及对失败的等待,没有错,和与去琼林宴、去金銮殿的路一样,等待,也是最与失败牵连的字词,但是在里尔克那里,失败已经不是终点,在等待失败的路途上被消灭才是终点,既然如此,何苦还要等待?要我说,他同样是在建成一座花园,乃至一个帝国,他和许多同路者都在证明着这样一桩几乎不证自明之事:你我众人,绝非无所不能,贯穿我们一生的,理当是、也必然是鳞次栉比的不能,或无能。

  莎乐美来了,杜拉拉来了,阿赫玛托娃装在书信里来了,不是要跟他入洞房,却是相继成为他失败的见证,“所谓命运,是我们从人群里走出来,而非从外面向我们自己走近。”果然如此,日子便会像他喜欢了一生的玫瑰们般渐次枯萎?错了,在里尔克那里,让日子蒙上光亮的,让玫瑰死而复生的,恰恰不是点翰林,不是打金枝,它不过是我们日复一日在苦挨的羸弱、无聊和庸碌。正是它们,组成了一场等待,在如此等待里驻足,才反而配得起谈论那两个字:指望。

  ——“我歌唱的一切都变得富足,唯有我自己,遭到它们的遗弃。”里尔克。

  还有布罗茨基,你当他是因为入狱和流亡而失败?哦不,他从不为此而羞愧,就算死之将至,伏尔加河的灯火,爱沙尼亚的尖塔,都还住在他的味蕾上,只需咀嚼,他就能找见他的祖国。他欲仙欲死的,痛哭流涕的,是另外一场失败,初一看,那不过都是些小问题,譬如:“今夜我两次从梦中醒来,走向窗户,窗外的灯火,如同苍白的省略号,试图补充我梦中破碎的词句,但也归于空茫,并没有带来安抚。”再譬如,他模拟着圣母的语气,发问基督:“你是我儿子还是上帝?你被钉在十字架上,我怎能回到家里?当我还没有弄清你是我儿子还是上帝,你是死了还是活着,我怎能跨进屋子?”

  天可怜见,都不是小问题。实在是,无一个不生死攸关。在布罗茨基那里,一场更大的、源于人类只要出生就无法闪避的失败早已降临,他之应对,是提出更多的问题,是使得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复杂,又以此来确证:我们并不曾在愚蠢中死去;拜服于失败,并非是自暴自弃,而是朝着死去生,是在愤怒与怨怼之处寻见微妙,这微妙最终会将我们从电视机前带出来,从一切不费气力的生活里带出来,遇见彼此,奔跑的奔跑,弯腰的弯腰,唯有到了此时,我们才能对失败视若不见;唯有到了此时,失败才真正成为失败。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布罗茨基。

  最后的时刻,这样一首失败之诗,理当献给世间所有的失败者,罗伯特·勃莱的《在多雨的九月》:“在我们之前,男男女女都能做到这一点;我会去见你,你也能来看我,一年一次;我们将是两颗脱壳的谷粒,不是为了播种;我们蛰伏在房间里,门关闭着,灯熄灭了;我陪你一同抽泣,没有羞耻,顾不得尊严。”就是这样:男女不用欢好,情诗可作他途。真正的失败者,明暗难辨,阴阳不分,巴比伦好似长生殿。可以是君王,千山鸟尽,独钓寒江之雪;可以是赌徒,一直赌下去,直到输光所有的家底,乃至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