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海棠树

  “总有一天,我要砍掉它。”在阴雨之前的雷声中,她对我说。她说的它,就在我们眼前,开了满树的花朵,对,它不是别的什么,无非是一棵海棠树。

  其后,天空迅疾变得晦暗,雷声转作霹雳,大雨当空而下,雨水里又夹杂着闪电,闪电击打在海棠花上,使得花朵扑簌而落;其中有一朵,落入地上的积水,漂浮而去,飘到一口被掀开的窨井前,几番沉浮,还是被窨井里的水流席卷了进去。这个时候,她就哭了。

  我其实知道,她一直都在哭。几乎每一天,只要空闲下来,她就要找地方去哭。因为怕被病房里的孩子听见,她都是偷偷地、压低了声音去哭,许多时候遇见她,她的眼睛都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呼吸声急促,因伤心而致的激动迟迟难以平复,这都难以掩饰她才刚刚哭过。

  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哭——夫妇二人,在小剧团唱了十五年的戏,剧团却垮了,只好把儿子丢下,分头出去打工,儿子好生生坐在教室里上课,一块窗玻璃突然碎了,正好掉落在他的膝盖上,原本以为是皮外伤,在诊所里简单包扎了一下,就回家了,哪知道,伤口看似是愈合了,膝盖里面却在悄悄腐烂,等到夫妇二人匆匆赶回家,儿子的这条腿,已经非截肢不可了。

  这还不是结局。这一家人似乎是被施加了魔咒,漫无边际的厄运就像河水决了堤,一旦开始奔涌,她就再也一眼看不到头:小医院里,夫妇给儿子截了肢,但伤口却反复感染,怎么都好不了,没办法,夫妇二人还是借了钱,来到三百公里外大一点的城市,住进了这家院子里长着一棵海棠树的专科医院。仅仅就在一周之后,有天晚上,丈夫出去给儿子买一份蛋炒饭,回来的时候,在院子里,一辆运送医疗器械的货车迎面而来,他未及闪躲,被活生生撞死在了那棵海棠树上。

  树干上,地上,丈夫的衣服上,到处都是血。她是从儿子的病床上被突然叫到海棠树底下来的,大冬天的,脚上只穿着一只鞋,她被吓傻了,没有哭,只是看看丈夫的尸体,再看看眼前纷乱的众人,浑身一直发抖,抖了两个月都没好。随后便是无休止的争吵、推诿和诉讼——货车不属于医院,而撞死丈夫的司机也是一贫如洗,现在,医院勉强同意她的儿子免费治疗,她甚至还可以在病区做清洁工,以换取些微的生活费,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赔偿她一分钱,她也只好就此在医院里麻木度日,再等待着官司早一点判决下来。

  但她似乎并不关心赔偿和诉讼,要我说,她的全部心思都在那棵海棠树上。打饭的途中,空闲下来站在病房外的楼道里发呆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只有那棵树,她狠狠地盯着它,就好像,所有的悲剧都是因为这棵树,唯有将它砍掉,又或连根拔起,魔咒才能解除,崩溃和厄运才能离她远一点,但事实上,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被拿走的东西了。

  “总有一天,我要砍掉它。”她见人就这么说。可能是因为我陪护的病人跟她儿子同在一间病房,她有时候会对我多说几句,譬如会说起她的丈夫:“他就跟没死一样,我要是盯着那棵树看上十分钟,就能看见他,比从前瘦多了,还怒气冲冲的,像是要跟我吵架,他怪我没照顾好儿子,也没照顾好他,可是,我们以前从来不吵架的……”

  所有人,连同我在内,其实都没将她的话当真,但我们都错了——忽有一晚,病房楼下传来争吵声和哭诉声,我出了病房,站在楼道里往下看,结果,竟然看见了她,影影绰绰的灯光底下,她正在跟几个保安撕扯,披头散发的,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她当然不是想杀人,她只是想杀死那棵海棠树。但是,这么短的时间里,一把菜刀,怎么可能杀得死那棵树呢?没多大一会儿之后,就连那唯一的凶器,她也保不住了:保安们轻而易举将她制服,菜刀也被没收了。

  第二天,关于她刀砍海棠树的事,几乎传遍了整个医院,甚至有人专门跑去看那棵树,但其实看不见什么,树干上不过只留下了几条深深浅浅的口子,几根树杈倒是被砍断了,铺散在旁边的草地里,这些树杈上的花朵们却并不衰败,似乎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和树干身首异处。就像她,在儿子的病房里,又或在整个病区里打扫的时候,她还是在和人打招呼,有人要帮忙的话,她也会像从前一样,跑上去搭把手,但是,她似乎是不知道,人们其实正在悄悄地远离她,“这次她是砍树,”一个声音,也可能是很多声音在说,“谁知道她下次会不会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