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海棠树(第2/3页)

  但是,人活于世,谁还没有一丝半点被需要的时刻呢?她也不例外:护士节快到了,医院里要举办一场文艺晚会来庆祝,儿子的管床护士找到了她,说是她们几个护士要跳一段集体舞,但人数不够,干脆,她来和她们一起跳,反正到了演出的时候每个人都要上妆,如果妆化得浓一点,她肯定不会被人认出来。

  管床护士一边说,她的眼睛里一边便生出了热切之光,对方说完了,她也一口答应了,全然没有半点推辞,也难怪,自打进了这家医院以来,这只怕是最让她激动的事。于是,从第二天开始,打扫完了病区,她便脱掉工作服,上了楼顶的天台,和护士们一起排练。跳舞于她,实在是件好事,至少可以减去许多她对着海棠树发呆的时间。有时候,我站在楼道里,依稀可以听见她的笑声,如果大家都在笑,她甚至笑得比护士们的声音还要响亮一些。

  等到她们从天台上下来,一个个说笑着进了病区,在场的人几乎全都发现了,她差不多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天啦,她竟然伸出手去,帮这个护士整理头发,再帮那个护士掸掸灰尘,整理完了,掸完了,她还捏了捏一个小护士的脸,怪她不会照顾自己。这是多么让人震惊的事实,过去的她怎么会想到自己还有今天?所以,小护士都走远了,她还盯着对方的背影看了好半天——是啊,怎能如此轻易放过这从天而降的亲密?只有在现在的队伍里,她和她们,才是舞伴,乃至是伙伴,等到这支舞跳完了,护士们要重新成为护士,至于她自己,就要与这短暂的如梦似幻作别,重新成为清洁工和一个截肢少年的母亲。

  不光我看出来了,几乎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眼下她正在度过的时光,她实在舍不得。她差不多要找来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楼顶的天台上,再也不下来。

  终究还是出了问题。文艺晚会正式上演的那一天,因为无所事事,我也去看了,开场没多久,就到了她们跳的那支舞,音乐用的是《北京喜讯到边疆》,她果然化了很浓的妆,若不是相熟的人,绝对认不出。她也果然是唱戏出身的人,人群里跳得最好,一举一动,热烈,又不轻佻,理所当然地成了舞蹈的中心,尽管她的舞伴们都比她年轻许多,差不多可以叫她阿姨。

  但这只是前几分钟。突然她就大惊失色地止了步子,舞伴们还在跳,唯独她一个人不跳了,舞伴们当然要催促她,她慌忙跳了几步之后,竟然哭了,眼睛死死盯着观众席的西南角,稍后,几乎是叫喊起来:“没有!没有!我一直都在管儿子!”说罢,她竟然双腿一软,颓然跪倒在了舞台上。什么都不用再说,一切都被她弄砸了。紧接着,她又被人认出不是护士的一员,连同舞伴们一起,被赶下了舞台,一边接受着训斥,一边继续失魂落魄地朝西南角里张望,嘴巴里还念念有词。

  据她后来说,她之所以把一切弄砸了,是因为她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她竟然在观众席里看见了自己的丈夫,她也知道那是幻觉,本想不加理睬,但丈夫突然就暴怒起来,说她只顾着跳舞,连儿子都不管了,她这才乱了方寸。但无论怎么说,她是休想再获得护士们的亲密了,现在的护士们对于她,岂止是疏离,简直就是厌恶,世间之事无非如此:你在人海里走了一遭,又或走了一年,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只能做回孤家寡人。

  现在好了,她多了空闲,也就多了时间去重新对付那棵海棠树,虽说花期将尽,海棠花却照样开得绚烂,经常有父母带着孩子,去到海棠树边,摘下一朵两朵的花,再雀跃着离开,每到这时,她便异常愤怒,如果恰好遇见了我,她便会愤怒地对我说:“这些人,我看他们是想把灾祸带回家里!”停了一下,在突然响起的雷声里,她再一次发誓:“总有一天,我会砍掉它,你不要不相信,等雨停了,不,不等它停,过几天我就去砍掉它!”

  她咬着牙说出的话,我还是没有当真。不过,这一次我又错了——她当真是没有砍掉它,但是,她纵火去焚烧了它:大概一周之后的一个后半夜,楼下的院子里突然喧哗四起,奔走声,呼喊声,尖叫声,全都响作了一团,我跑去楼道里往下看,一见之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原来,那棵海棠树,还有海棠树上的花,全部都被火点燃了,满树的火焰,正在炽烈地焚烧,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那个宣称一定会砍掉那棵树的人,她的身上也着了火,此刻,她正在疯狂的哭喊,又带着满身火焰盲目地奔跑,虽说有保安渐渐围上前去,但也只能面面相觑,只能听任她的呼喊声越来越凄厉,越来越撕心裂肺,左等右等,好几分钟过后,她才等到有人拿着灭火器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