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故人(第3/5页)
话虽如此,我却必须承认,在你死去之后,漫长的时间里,某种怨怼和愤怒一直在纠缠着我,有一个晚上,我又从千里之外回来,下了飞机,过长江的时候,突然想去看看你,于是径直跑到了你从前住过的院子里。
正好是春天,栀子花的香气满天荡漾,而你的房间却再也没有灯火亮起来,突然我就被怨恨裹挟了:你的离去,令我,令我们,全都变得残疾,这残疾,不是肢体的丢弃,而是魂魄被拦腰切断了,再有被屈辱浇灌之时,再有想将繁杂世事驱赶到九霄云外之时,我们去哪一家酒馆哪一艘趸船上才能找到你呢?
在你死去之前的一个多月,大概知道疾病已经无救,你曾用手机发给我一首名叫《霓裳》的诗,这大概就算作你的绝命诗了吧,只有短短几十个字:“等这些衣裳穿完了,冬天就来了,等这些布用完了,我就会死去;冬天更需要美丽的衣裳,而死亡,就是在喜悦中,回家。”那时候,我正坐在北京的一辆公交车上,沉默地读完这几十个字,公交车正好到站,我跳下车,推开人群,在街头狂奔,哽咽,渐至于号啕——死亡可以随时将你掳走,可是我怎么办呢?这么多年,诗歌,写作,白日梦,还有你,你们一直在我身边,在许多年里我的满世界里都只有你们,我甚至以为,除了你们,全然不存在别的值得一过的生活,可是,你用死亡在我眼前掀开了骇人的一幕:我须臾不能离开的你们,竟然会沉默,会消失,甚至会腐烂,而我也竟然会六神无主,会写不出一个字,会费尽心机,却只为了找见一点能度过眼前的生趣。
说真的,你的死,把我的胆子都吓破了。
说起来谁肯相信呢?一天乃至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逃避你的死,但死亡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利刃,或者一把披上了隐身衣的暗器,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还有,从你的死亡中诞生的颓败之感更是每每矗立在我的咫尺之处,往前一步便撞了上去,我也只好呆立当场,要么就做贼般撒腿狂奔,心底里倒是想了一遍又一遍:如此生涯,究竟何日才算到了头?
别无他法,我唯有向你呼救,希望你再度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帮帮我,将那些无边无际的颓败剔除干净,好让我打梦里出来后的下一分钟就重新做人,又或者如此狂想:这世上会不会在哪里还留存着一张你写给我的字条,就像诸葛亮的锦囊妙计,只要被我找到,眼前所有的屏障都会瞬时间轰塌,我甚至就此便身轻如燕,直至了断了尘缘?
天可怜见,终于还是让我等到了你:那是在山东枣庄的后半夜,我被一个剧组炒了鱿鱼,一个人,拎着简单的行李去坐火车,彼时彼刻如果不叫作走投无路,那么,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天降微雨,站台上的灯光黯淡不明,我坐在肮脏的长条椅上等待着似乎这一辈子也等不来的那趟火车,突然,侧身之间,我看见了你,你就坐在我身边,全然不似初来乍到,倒像是和我一起出的门,又一起等待着回去的火车,到了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生死别离,刹那之间,我把所有的疑问全都倾倒了出来,恰在此时,火车进站,我们一边上车,你便又一一对我作答,我还记得,你说:小动物是美的,美就美在它们的柔弱,因为是柔弱的,也就不给世界添乱,甚至,不让更多的词句来形容它们,一个人,一件物事,只要不被形容,就是美的。
火车往前行进,你又说起了你正在写的童话:一个水鬼寻找着回家的道路;出了函谷关的青牛被恋人追赶;还有六祖慧能,他竟然漂洋过海,去到了没有一座寺院的英格兰。
雨雾迷蒙,火车缓慢,你终于开始背诵起了诗,那是你在人间度过的最后时刻写下的,仅仅只早于那首《霓裳》几天,它们是这样写的:“如果你爱我,我在这里。如果你离开,我在这里。不要哭泣,我对一朵花儿说,时间是个匆匆的过客,鸟儿将会在春天里飞回来。不要哭泣,我对自己说……”
时至今日,我早已经忘记,在那生死之间全无藩篱的一夜结束之时,你是如何离开的,甚至,这一夜的发生,究竟是一场梦境,还是一次突至的错乱?但我可以确信,在当夜的火车上,一种巨大的明亮开始在我的体内滋生,那一块明晃晃的存在,好似水流之声,好似和冤家握手饮酒,好似静止的旗帜重新开始了飘荡——不过还是一如既往的言谈与背诵,听到最后,我却竟然可以对自己说:要像你一样,喜悦地活着,再将这喜悦视作静止的岩浆,无论它是否流动,都要将自己系牢在它诞生的地方,正所谓,我与万物皆有情谊,但我与万物也皆有隔离;我又对自己说,此去经年,不要斗法,不沾刀光,不要每遇一桩物事便要埋首去找鱼水之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