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德堡变奏曲
没见过音乐会以纪录片开场的。片名是《一个中国钢琴家与巴赫》。冬夜,德国北部的村庄,半人高的积雪里,钢琴家朱晓玫踽踽独行,经过山林、田野、农庄,经过村舍旁孤零零的街灯,走进一座朴素的两层楼房。这房屋是巴赫的故居,两百年前巴赫自己修建,“我喜欢到这间屋子里弹奏巴赫,感觉在与巴赫促膝交谈”。过后是一个从高处俯瞰村庄的全境,大雪弥漫,寒夜成冰,几处昏黄的灯光映照着滂沱的雪雾。这时候,钢琴声响起,舒缓、空灵,《哥德堡变奏曲》神启般的主题,像是晚祷……感谢这样的雪夜,严寒是温暖的源泉。
近五十分钟的纪录片结束,舞台上灯光亮了,一台“斯坦威”钢琴盘踞中央,静场,六十五岁的钢琴家朱晓玫走上舞台。身着深咖啡色的中式丝质长衫,背后是深棕色幕板,灯光柔和,活脱脱德拉图尔画作的色调。
没有一句话,朱晓玫致意片刻,转过身去,落座,低头屏息,全场安静等待,不过一会儿,手落声起,像一声咏叹,《哥德堡变奏曲》熟悉的旋律飘然而至。
这是朱晓玫去国三十年后第一次回国举办音乐会。年逾六旬的她已在法国乃至世界钢琴界享有很高声誉,却少为国人所知。她十一岁就读中央音乐学院,在学校举办音乐会前夜被送往河北农村,接受“上山下乡”教育,“文革”后赴欧美求学。在国际钢琴界,朱晓玫录制的《哥德堡变奏曲》被评为五音叉(diapason5)、超强(ffff),与另一位加拿大钢琴大师古尔德的《哥德堡变奏曲》,同被誉为“并峙的双峰”。
《哥德堡变奏曲》陪伴朱晓玫三十年,每天清晨洗漱后,第一件事,就是坐到钢琴前,晨祷般练习这支曲子,“每天早上弹一遍,就像打坐一样”,周而复始,从未间断。“这支曲子对我来说就是修炼”。朱晓玫把自传也分为三十个章节,对应《哥德堡变奏曲》的三十个变奏,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曲《哥德堡变奏曲》。“三十年来它伴随着我的生命,就像一个与我生活的人,它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这次回国,《哥德堡变奏曲》是音乐会唯一的曲目。
变奏曲的主题好像一个人,一生不断成长变化,但又始终如一。《哥德堡变奏曲》既有抒情性的慢板,萨拉班德舞曲的欢快,也有很多现代的不协和音程,托卡塔似的炫技;既有来自德国意大利的民歌小调,也有辉煌的赞美诗,但固定的低音线条,勾画出它万变不离其宗的结构逻辑。这种音乐气质,深邃正大,法相庄严,属于典型巴赫式的典雅贵气。
朱晓玫双目微合,身体微倾,匍匐在钢琴上,像是抚摸,又像是祈祷。《哥德堡变奏曲》是她一辈子的神祇,能感受到她所有的倾心、敬畏、自由和舒畅。有些变奏段落欢快幽默,虽是一片繁花,和声密布,听起来却颗粒清澈,各归其主;有些段落像沉重的喘息,黏稠的阴郁在宽广的篇幅里推碾,让人叹息。已然是六十五岁的老人,肢体动作非常小,肩膀几乎不动,但还是能感受到那力量,怎么顺着双肩传导下来,注入手指,用力处,触键又深又缓,一直插到音乐的根底。
一直喜欢看钢琴家的手,那是钢琴家全部的表情,尤其是指根到指尖那一段。演奏时,看它们在琴键上腾挪翻飞,兴起时,感觉那已经不是手,是眼,是耳,是心脏大脑,是歌喉,是钢琴家所有器官的变异,是神启。演奏会上没有看清朱晓玫的手,但纪录片的视频上有大段手的特写。不同于很多钢琴家神经质般嶙峋的瘦,朱晓玫的手绵软厚实,充满母性,伏在琴键上一点儿也不花哨,像在织锦,在收割,每个骨节,形状各异的指尖,动作很小,小得好像算过最小值,却又担得起每一寸乐音的重量。激烈的时候,看她手指掀动,指骨在皮肤下偶然显现,坚实如钢。也许正是这种质感,让朱晓玫传达出的音乐甘美温厚。
朱晓玫说,每次弹《哥德堡变奏曲》,都觉得这支曲子来自寂静,就像一个人从梦中醒来。此前对这支曲子完全不熟,为音乐会做功课,我提前二十天,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听《哥德堡变奏曲》。十多天下来,它清晰灵动、均衡妥帖的曲式和节奏,渐渐营造出一个慵懒和醒脑交织的气场,近似于早操晨练。每次听到旋律简单,又有少许跌宕的“变奏13”,尤其前面几个音,从旋律、音色、力度、呼吸间歇到节奏的控制,朱晓玫的演奏像真理一样准确无误,没有分毫差池,每次听到这里就彻底醒了。
“巴赫是平衡,是安静,是中国人寻求的最高境界。”朱晓玫喜欢把《哥德堡变奏曲》和老庄联系在一起。她自己说,在国外三十年,没有中国文化的支撑她熬不到今天。有段时间,艰难时,她每天早上弹《哥德堡变奏曲》,晚上临睡看老庄。老子推崇水,巴赫的音乐就像水,它不强烈,不竞争,但具有巨大的能量,使人安静,找到平衡。“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柔之胜刚,弱之胜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