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年纪一大,视觉和听力都在减退,看书越拿越远,对听到的声音也将信将疑。在很多事情你想得越来越清楚的时候,看到的世界却越来越模糊。所以说,心明和眼亮是不可能同时发生的事,人在眼亮的时候,心里多半还糊涂着。
可这个时候,嗅觉却敏感起来。这种敏感不是简单地闻到,而是摄取,是追根溯源,跟你的情感和记忆发生关系。如果说,视觉和听觉像年轻人,五颜六色,信息多,电闪雷劈,刺激凶猛;嗅觉则像个相对安静的中老年,摄取的信息有限,但入心入肺,深刻绵长。
这几年,习惯每年初秋去杭州待几天。去杭州是为了桂花,总觉得只有在杭州,在那不期而至,一风一浪的暗香里,才能真正感受到又一个秋天到来。可今年扫兴,到杭州的时间,正是两季桂花中间的闭合期,在安缦法云的那个山谷里来来回回,没有一丝桂香。我是多么热爱这个山谷、这个酒店,可没有桂花的法云山谷,像被抽去了魂魄,了无生气。小说《香水》里,嗅觉神人格雷诺耶找不到罗拉,丢失了她身体的香味,于是整个城市“像成千上万条线织起来的面纱里,缺少了一根金线”,没有桂香的杭州城,也没有了那根金线,神色黯然。最后只待了两天,悻悻离开,好沮丧,像错失了整个秋天。
没有想到桂花对此行影响这么大,毁了好几天的情绪。越来越敏感的嗅觉也越来越挑剔。桂花连着我对植物最早的记忆,连接着我童年的乡村生活,和大学时代有百株桂树的校园。每年初秋,正是桂花时节,南方多雨,雨后总有浓郁而盛大的桂花香。“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那种苦凉的草香,类似一种鼻尖靠近玻璃时冰凉的味道,让人想拥抱。一种味道,能让你在不经意间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的某种情感和记忆,回到那一刻的时间和地点,这种人与记忆相遇的时刻让人迷恋。嗅觉和记忆是人到中年的两杯茶,开始散发出酽然的醇香,也算是岁月的馈赠。
看过一部纪录片:一个美国人,在英国长大,上岁数后,怀念“老式英国的味道”,希望足不出户能回到故园和童年。他请来调香师,希望能配制出一款“老式英国味”的香水。
调香师Brosuis为此专程前往英国一个月,搜寻“老式英国的味道”:陈年烟斗,鹅卵石,沾过泥水的呢子大衣,军服放在老箱子里六十年后拿出来后的尘封味,老书店里泛着潮味的书,书籍装订处胶水粘合着伦敦雾气的清凉,还有烟雾弥漫的小酒吧里苏格兰威士忌混合雪茄的味道,被麦秸秆和木箱包裹过的瓷器味道……调香师将这些味道收集在一张张试香片上,带回纽约,根据客人的记忆,调配出准确的比例和浓淡,一款勾人魂魄的“老式英国味道”扑鼻而来。
气味通向人的记忆之门,尘封已久的往事,可能在某天被一种细微的味道唤醒,这是人生的美妙时刻。而且,和视觉听觉相比,嗅觉显得更加微妙私密,它在沉默中发生,完全属于你一个人,无论代表欢欣、黑暗还是亲密。
嗅觉上对我有启发意义的还有一个人,Jian Claude Ellena,爱马仕集团的御用调香师。Ellena过着隐士般的生活,长年与海风为伴。我去过他位于法国南部海边的实验室。“我喜欢独处,只喜欢与思想为伴。”听上去这不像是一位调香师说的话,“现在调制香水,需要注入更多的哲学,需要更多的精神力量。”Ellena喜欢法国画家塞尚和马蒂斯的作品,喜欢抽象的东西,“我从不描绘现实世界,因为我根本不在乎真实世界”。
Ellena从来不接受香水定制订单,因为他靠灵感调试香水,有了就有了,没有就没有。“很少有人具备真正的嗅觉。”Ellena的鼻子因高傲显得格外挑剔,他不跟我谈香水,只谈颜色。他指着墙上一幅马蒂斯的抽象作品说:“香水可以类比颜色,这是红,暗红,暗淡而温暖,这可能就是我下一个产品所要达到的。”除了颜色,香水还被他赋予质感。走到窗前,他用手抚摸着铝合金框,鼻子轻微翕动,“冰冷和光滑,我调制香水的时候会想到它。”这时候他更像个诗人。
Ellena与世隔绝般的生活保证了他的纯粹,更多的人却没有那么幸运,他们每天都生活在Ellena根本不在乎的现实世界里。香水这个词,从拉丁文“perfumum”衍生而来,意思是“穿透烟雾”。走在PM2.5值经常爆表的北京城里,我有时候会想,那些经过调香师精心调制,悬浮在酒精中的香精分子,究竟有没有能力战胜这些粗鄙但却强壮的微颗粒物,散发出它们自身的美和优雅呢?这越来越是个问题。
小说家聚斯金德在《香水》里说:“人可以在伟大之前、在恐惧之前、在美之前闭上眼睛,可以不倾听美妙的旋律或诱骗的言词,却不能逃避味道,因为味道和呼吸同在,人若不死就有嗅觉。”既然如此,守护好我们的嗅觉世界,珍惜并享用它,就成了我们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