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无法衡量其价值的事物(第2/3页)
想起去年苹果iPad Air新发广告,采用了电影《死亡诗社》中的一段台词,以我让人难堪的英语,忍不住当即把它翻译出来转发给所有编辑:
我有一个秘密,你们过来。
我们读诗和写作,不是因为它很酷,而因为我们是人,人是有激情的。
医学、法律、金融、工程学,没错,这些都是人类崇高的追求,值得我们付出一生,但诗歌、美,还有浪漫的爱,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理由。
惠特曼写过,“噢,自我/生命/这些问题循环往复/毫无信仰的人群/川流不息/城市充斥着愚蠢/置身其中有什么意义/答案是/因为你存在,生命和个体的存在/时代的诗剧在继续/你可以写出自己的诗行……”
基廷停下来,眼睛扫过每一个人,把最后一句又念了一遍:时代的诗剧在继续/你可以写出自己的诗行……
同学们都没说话,年轻的脸颊微微发红。基廷的眼睛铆钉一样盯着每一个人,又问了一句:你们的诗行在哪里?
确实,文明不只是电灯、铁路或者IPO、手机,文明还是对美的喜悦,对理智的热爱,是荣誉、品质、自由和仁慈,是一些看不见摸不着、难以衡量的东西。写下《希腊精神》的汉密尔顿说:“如果那些我们无法衡量其价值的事物变成了头等重要的东西,那便是文明的最高境界。”时间过去两千五百年,跟雅典文明相比,我们很难说进化了多少。
在一个效率优先,每一分钟付出都要计算回报的年代,那些无法衡量其价值的事物究竟能给我们什么呢?
我这个年龄的人,都一定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湖南科技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丛书“第一推动”。第一辑包括《时间简史》《皇帝新脑》《可怕的对称》等,共十五种。在思想解放的初期,那是一套对一代人产生重要影响的人文科普译丛。
“第一推动”的说法来自雅典时代的亚里士多德,他在《物理学》中探求运动起源,以为“任何被推动者皆被某一事物推动”,因而必定“有一个不被任何别的事物推动的第一推动者”,这就是“第一推动”。关于“第一推动者”究竟是不是上帝的问题,几千年来始终没有一个确凿的论断。当然我也想不出答案,但当时我们还是使劲儿在想,想这些大而无当、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服穿、不能衡量其价值的问题。
就是在那套丛书里,我第一次读到霍金的《时间简史》。老实说,从那时候到现在,我至少已经有五次拿起这本天书,每一次都力图多懂一点儿,可每次都落败而归。第一版的副标题是“从大爆炸到黑洞”,讲了宇宙的演化、黑洞、粒子、时间、空间,它们如何出现并将产生怎样的变化,每次都觉得佶屈聱牙,狼狈不堪。这样的阅读有些变态,可我还是放不下。我哪里是对理论物理感兴趣?我是对那些未知的无穷大和无穷远感兴趣,对它们和无穷小的自我之间的关系感兴趣;我还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语言,它们来自我完全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这样的语言滞重、平静,抽象到空洞,又空洞到无所不有,有一种接近永恒的质感,我就是被这样的东西迷住了。
毕加索是个大师,也是个疯子,他还喜欢读爱因斯坦,而且让人安慰的是,他也读不懂。他说:“当我读爱因斯坦写的物理书时,我啥也没弄明白,不过没关系,他让我明白了别的东西。”“让我明白了别的东西”,说得太好了!这别的东西是什么呢?
痴迷“第一推动”的那个年代,中国还是一个前消费社会,我们没有买房买车的压力,没有成功立名的野心,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没有足以吞没我们十次人生的海量信息;无数个无所事事的白天黑夜,除了游荡在风景单调的街道,我们只能把时间耗在这些腾云驾雾的问题上。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记不得这些书究竟告诉了我什么,也不能确认,那些空洞无解的问题,有关灵魂,有关时间,有关粒子和爆炸,到底是耗费了我的青春,还是维护了我的简单,没让它变得更糟。
幸而,“所有的事都只会在长远之后起效”,多年之后渐渐发现,这种自虐式的阅读,如同毕加索所言,“让我明白了别的东西”——正是那种对抽象的终极问题的兴趣,那种对灵魂、生命、美和死亡本身的好奇,在深度和广度上扩展了我对人世的理解,提升了思考问题的格局。即便深陷现实的泥沼,也始终意识到有一种高远存在,有一种更辽阔的价值存在,它们共同构成了我的一部分精神资源。“我的心在高原,在雄鸡鸣叫成一片的晨曦里”——十七岁的时候,我在一本蓝色封皮的诗集《在大海边》里读到这句诗,从那一刻开始,苏格兰浪漫主义诗人彭斯的高原就一直在我心里,伴我从懵懂初开的少年,步入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