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叙事分析(第2/3页)

这一情节似乎也可以作这样的解释,当商人提出邀请,让卡尔去乡间做客本身即是一个预先设定的阴谋,舅舅表面上的拒绝只不过让阴谋更像阴谋而已,不管情形如何,卡尔的命运在开始已经被决定。

在卡夫卡看来,个人的自由实际上就是命运在判决前夕挣扎的自由——他可以选择的只是迷失(毁灭)的方式,就像一只老鼠,要么被捕鼠器夹住,要么扑入一只猫的怀抱。从某种意义上说,《城堡》是《美国》第二章的重写,反之亦然。随着情节的展开,我们(还有K)不久就会看到,他受命前来城堡工作的所谓指令只不过是当局庞大机器在运转过程中出现的一个故障。他来到城堡的理由被突然抽空,成了一个多余而又碍手碍脚的人,他首先应当做的工作不是丈量土地,而是确立自己地位的合法性。

K来到城堡的使命既然可以被界定为测量土地,那么,他要顺利地完成这项工作,必须获得开展这项工作的外部条件,而首要条件是当局的需要,这样一来,得到包括村长在内的城堡当局的工作许可,并与最高当局的代言人克拉姆见面就成了一个关键。K的迷失,首先是从使命的核心(测量土地)向边缘地带(获取工作的许可)溃败开始的。尽管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真正使命,但他在边缘地带逗留得越久,目标也就离他越远。他挣扎得越剧烈,返回中心的道路越遥不可及。K最终得出的结论只能是虚幻。正如村长所告诫的那样,什么都无法确定:“你听到的惟一真实可靠的东西,就是我们的电话机传送的这种低声哼唱的声音,此外什么都是虚幻的。”

作为一个异乡人,K的行为举止,他的热情和执著,他的既天真浪漫,又英勇无畏的性格都与城堡的整个氛围格格不入,而对于K在来到城堡之前的所有经历作者却未作详细的交待。在小说的第二节,当阿瑟和杰里米亚两位助手向他行礼致敬的时候,K“不禁想起了他过去服役的日子”(他原先是一名军人吗?),随后,他想起自己的故乡:

……迷了路,或者进入了一个奇异的国度,比人类曾经到过的任何国度都远,这个国度是那么的奇异,甚至连空气都跟他的故乡大不相同,在这儿,一个人可能会因为受不了这种奇异而死去,可是这种奇异又是这么富于魅力,使你只能继续向前走,让自己越迷越深……

在这里,故乡并不是一个地理概念,它仅仅指向精神记忆的家园,指向一种传说。K在城堡中遭受的挫折使他多次回忆起自己的故乡,但却从未产生返回故乡的冲动,这也是意味深长的。

也许会有人说,既然K在城堡进行土地测量的合法性始终得不到证实,那么他何不离开这个村庄,返回故乡呢?K的解释也许是城堡奇异魅力的蛊惑。另一个原因是,我们对于这座废墟堆积成的迷宫的性质缺乏足够的了解,因为得不到证实的合法性未必就可以判为非法。城堡是否需要一个土地测量员这个问题虽然被无限悬搁,但当局毕竟给他派出了两名助手,克拉姆毕竟给他写出了一封封洋溢着鼓励,劝慰之辞的信函。“这儿没有谁留下你,但是也决不是说要把你撵走”,而且,城堡当局在无紧要的事情上立即满足了K的愿望,从而夺去了K获胜的可能性,同时也夺去了他的任何反抗的念头。可以自由进出的迷宫决不是一个真正的迷宫,而废墟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它几乎是剥夺了人的任何自主性,甚至包括“退出游戏”的愿望。

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这样相信:不管K心目中的故乡具有怎样超凡脱俗的性质,无论K在来到城堡之前具有怎样的生活经验,毫无疑问在K的血液中,自有一种韵律应和着城堡的节拍。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后面还要谈到。

K显然意识到了迷失的危险性,正如一个在沙漠中迷路的人急不可待地寻找路标一样,K在城堡下的村庄里首先发现的标识物就是弗丽达和自己的两位助手,他无力辨别标识物的真伪,进而陷入了更大的迷乱。他异想天开地将当局派来的两名助手视为与他一样的外乡人,应当并且可以“互相支持”;而弗丽达的爱情,似乎为他提供了某种天然的许诺,甚至使他获得了共同对付黑暗,完成自己使命的信心。

K为了达到目标而表现出来的不顾一切的决绝姿态使我们想到了保罗·蒂里希对生存勇气的一系列描述。在蒂里希看来,这种勇气正是不顾一切,不顾非存在威胁的决绝姿态。只不过,保罗·蒂里希是正面的阐述,而卡夫卡则是反讽中的暗示。勇气在蒂里希那里是“必须”,而在卡夫卡那里则是“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