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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我们总是将西方看成是一个一成不变、铁板一块的概念。从空间和时间方面来说,我们一度把外国等同于西方,一度把东欧、西欧和美国都看成同一概念,把古希腊、文艺复兴、巴洛克、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看成是同一个西方。在八十年代中国的文学创作和批评中,这方面的混乱表现得尤为突出。其中最为重要的,我们把十八世纪以后(福柯认为是十九世纪以后)才得以出现的“文学”这个概念,来指称所有的西方语文,而无法认识到即便在西方,现代文学乃是作为对其传统的一种反动或颠倒而出现的。
第三,十九世纪中期以来,随着西方的“现代文学”通过政治和军事的征服影响中国,中国所谓的现代文学与西方意义上的现代文学在功能、目的、文化策略方面的巨大差异不难看到。简单地来说,我们必须加以区分的关键在于:西方十八世纪以后文学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扮演了何种角色,而中国在救亡图存的巨大政治压力下,这种现代文学试图扮演怎样的角色,实际上又扮演了何种角色?更重要的是,在近代帝国主义征服中国的过程中,西方的文化话语、殖民主义政治话语与殖民过程构成了怎样的关系?这种殖民话语在当今又是如何被继承并改换面目而出现的?
第四,随着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随着分配所导致的中国社会的急剧分化,随着当代国际政治空间和经济格局的微妙变化,九十年代以来,一种“反西方”的思潮在中国悄然出现。这种思潮在某种程度上说是非理性的,要么向狭隘的民族主义靠拢——我们似乎忘记了法侬的重要警告,民族主义和殖民主义实际上是一回事,只不过方向相反;要么向所谓的传统回归——我们忘记了这个传统不仅无法回去,事实上甚至无法复原,通过“古已有之”这样的论调来为西方现代文学做注解,只能反过来强化这一现代性结构;要么重新回到“毛文学”,回到“十七年文学”,将文学重新政治化、道德化——我们要摆脱一种宰制的努力,为什么总是要寻求另一种宰制取而代之?由于这种思潮的种种表现形式的交互作用,中国近二十年出现的所谓复古运动、国学运动、底层文学运动,皆应运而生。作为对现实危机和困境一种简单化反映,这些盲动不仅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反而加剧了混乱的状况。举例来说,由大众化传媒所主导的“讲经”和国学热,从表面上看似乎意味着一种对传统的回归,但它以市场占有率为旨归,以出版利润为目标的操作方式,耸人听闻的传播模式,都深深地依附于当代资本主义的经济关系,甚至构成了对这种经济关系的前所未有的滥用——它不仅构成了传统知识的曲解,同时也是对所谓传统的扭曲和讽刺。
与1980年代的“新时期文学”对西方现代文学的盲目拥抱所不同的是,九十年代以后的文学(包括一部分所谓80后文学)所拥抱的并不是西方现代主义,甚至也谈不上西方文学,而是其背后的市场机制。因此,就对市场的依附关系而言,九十年代的文学并不是对八十年代文学的解放,而是对它的反动,表现出对市场的更深的依赖。八十年代的文学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盲目推崇,在一定意义上说,是由于对西方的误解和幻觉而导致的,而在九十年代,对市场的利用一开始就是一种主动的策略。这种策略之所以被认为是合理或合法的,其根源在于现代版权制度的保护。而现代版权法之所以会在写作活动与个人财富的占有之间建立牢固的联系,其背后的资本主义文化逻辑的作用一目了然。我们心安理得地在享用现代版权法获利的同时,完全忽视了现代版权法的出现,本来就是一种颠倒,我们忘记了在相当长的人类文学发展时期,作家的写作没有任何商业利润这样一个事实。这些在消费主义旗号下所进行的文学实践,由于迫不及待地要去文化——市场的银行中提前支取丰厚的利息,而置整个文化生态的良性循环于不顾。这不仅与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一系列“畸变”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同时也和1910——1930年代现代主义在伦敦的文化策略遥相呼应——所不同的是,现代主义归根到底从一开始只是一种策略和“权变”而已,它毕竟留下了大量的优秀作品和重要的思考,而中国九十年代以来的文学,却将这种文化策略完全当成了自己的目的;现代主义对市场的利用与对市场的批判构成了极为复杂的悖论关系,而中国九十年代后的文学则干脆将市场销售的数量作为衡量文学作品价值高低的唯一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