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文与国语:言与文虽不能一致,也不可距离太远
国文与国语是两件东西。会说国语的人,可能还是文盲。文字是书写阅读的,语言是口说耳听的。
但是国文与国语的关系仍然是很密切的。先有语言,后有文字,这是一般的通例。语言是随时在变的,所以文字一定也跟着变。如果文字固定不变,只能书写阅读,不能口说耳听,则是死文字,如希腊文拉丁文等。
我们中国的文字,是活文字,不是死文字,至少不像希腊拉丁文那样的死。可是,由于几千年来教育未能普及,识字的人太少,而少数的知识分子又格于形势,偏于保守,动起笔来不是效法周秦,便是模拟汉唐,以至于所谓国文与国语脱节,只能供少数人的使用赏玩。儿童学语,不消一年半载,便能牙牙上口。若是要文字精通,便非积年累月痛下苦功不可。传统的国文和日常的语言,其间的距离太远了一点。其距离至少是和“古英文”或“中古英文”与现代英语之距离一样的远。这是很不幸的,而且也是不必要的。“言文一致”原是一个理想,事实上是不可能的,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在任何时代能言文一致。言与文虽然不能一致,不过也不可距离太远。距离太远,则为大多数人想,甚不方便。会说本国语而还要花费好多年的时光去学习本国文,实在是冤枉。所以白话文运动是确乎合于时宜的。
“白话文”者,乃是接近白话之文。白话文仍然是文,并非白话,并非是把口说的白话逐字逐句地写在纸上之谓。如谓嘴里说的话,笔录下来,即能成文,恐天下无此便宜事。“出口成章”,那是要传为美谈的。白话文既仍然是文,当然还是要具备“文”的条件,章法、句法、声调、辞藻仍然是要考究的。所以白话文仍然是要学的,不过学起来要比学唐宋古文便利得多。
不要以为话是人人会说的。有许多人硬是不会说话。有人说话啰唆,不中肯綮,有人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有人说话滥用名词,有人说话词不达意,说话而能清楚明白简洁了当,并非是易事。“言为心声”,头脑清楚,然后才能说话清楚,思想周到,然后才能说话周到。会说话,然后就比较容易会写白话文了。所以白话文运动,一方面要把文从传统的古文的藩篱里解放出来,一方面也要努力把一般人的说话方式尽量地予以训练,使之较接近于文(我并不鄙视俗俚的语言,有时这样的语言还很能传神,经过选择后亦可被吸收成为文字中的用语,不过文究竟是文)。
白话文运动不是偶然的。清末,八股废,学校兴,浅近的文言一时成为风尚。我还记得,我小时候读的国文教科书,是“一人,二手。开门,见山。大山,小石。水落,石出……”这和“人之初,性本善……”已经大大不同了。到“五四”运动以后,也许是受了一点外国的影响,这才有“小猫叫,小狗跳……”“来,来,来上学”之类的课文。小学生学国文,宜先从学说话起。说话的训练实在即是思想的训练。
古文还是要读的。其中的章法句法辞藻都是很有价值的。不过要在白话文通了之后再读为宜。这是一个程序的问题。对于专门研究中国文学的人,古书古文读得越多越好,因为这是他的专门的学问;对于一般的人,当适可而止,匀出工夫来做别的事情。白话文通了之后再读古文,可以增加许多行文的技巧,使白话文变得简洁些,使白话文更像文。试看许多白话文的作家,写出文章如行云流水,清楚明白,或委婉多姿,或干脆利落,其得力处不在白话,而在于文。胡适之先生常自谦地说,他的文章像是才解放的小脚,受过过多的束缚,一时无法回复自然。这完全是他的谦虚。有几个人能写出像他那样的清莹透底的文章?依我看,小学及初中完全读白话文,高中完全读古文,应该是最妥当的办法。小学注意语言,初中注重文字,循序渐进。
讲到国文教学,在教材教法方面,均应随时研究改良。最要紧的是,要认清国文教学的目的是什么。我以为其目的是在训练学生使用本国的语言文字以求有效地表达思想。如果这个目的不错,那么在国语国文课程之内,应采取纯粹与这目的有关的材料做教材。有人常把“国学”与“国文”连在一起。我不轻视“国学”,虽然我不大清楚“国学”是什么。如果“国学”即是中国的文学、历史、哲学的话,那么“国学”一词实无存在之必要,应分列为“中国文学”、“中国历史”、“中国哲学”。国文当然也要有内容,本国文史的古典作品正不妨作为国文的资料,这话当然也有道理,不过如果我们不忘记国文的目的,则这些古典作品似应加以改写,使之简化,然后再编为国文资料。例如,在英美,荷马的故事,中古的传奇,对于每一高等学校的学生都耳熟能详,但并非是由于直接地读过那些古典原作,读的乃是经过重写改编的古典作品。我们的国文教学,也应该认清目标,慎选教材。我们中国古代的文化,确实值得我们珍视,确实值得令每一国民都有相当的认识,但是方法尽有的是,似不可令“国学”占去国文的一部分的地位。以高中及大一而言,与其选读深奥的古典作品,不如选读与现代生活有关的资料。有一个时期,国语与常识合编,我觉得那方向是对的,后来不知怎么又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