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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小说处理灾难性的众多死亡,便只能选择“这些人与那些人”式的作注形式,它得聚焦凝视有限的、甚至单一的死亡,和凯勒做的相反,重新告诉我们,这人或这几个人是否有妻有子,家里是不是养着猫狗,小孩多大多令人烦恼,他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梦想云云——小说书写,把陌生的死亡转变成熟人的死亡,也把遥远的死亡带到我们跟前,带进我们有限的经验感受范畴里来,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是如此,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是如此,我的老师朱西宁先生的《八二三注》也是如此,不用说,布洛克的这本《小城》也是如此。
进行中的死难
惟一不同的是,《小城》写得早写得快,不像《战争与和平》《西线无战事》或《八二三注》的长时间等待、观看和思索——双塔倒了也清理了,尸骨已寒,纽约空气中的硝烟味和尘埃落尽,但人心中的尘埃没这么快,它仍在迷茫的风中漂浮游荡,在人心中,这仍是进行中、未完成的一次死亡。
我建议,我们把这本《小城》看成布洛克极带种、极负责任的一次职业实践,也把它当成新的纽约死亡的一部序曲。
汉密特小说中有句冷酷的话:“总有人得留下来数尸体。”——在小说还原死亡悲剧的工作中,意思是,当我们一干寻常人等从惊吓中醒来,以统计数字来安置妥死难者,以遗忘来重新过日子时,小说家的劳动才正要开始,他辨识死者的工作更细致因此也就更缓慢,不止牙齿或DNA什么的而已,他还得像耐心修复破碎毁坏名画的工匠般,搜寻,拼凑,并用模拟想像、理解和同情补满空白残缺的部分,告诉我们,死的是谁,他曾经如何活在纽约大城,他原本想做什么,在死亡毫无道理抓到他之前。
我们仍希望这个数尸体的人是我们的老朋友马修·斯卡德,我们信任他的双眼,也最听懂他说的话。
《骗子的游戏》有一只名叫劳伦斯·布洛克的蝴蝶
这就是传说中的、劳伦斯·布洛克的第一本书,出版于一九六一年,有一只名叫劳伦斯·布洛克的蝴蝶在北美大陆某处,轻轻地拍了拍他才破茧的翅膀,不可察觉地改变了一点点空气中的气流。
五十年后,已习惯纽约老马修·斯卡德的我们,反而必须很用力地先挥开他深植我们心中的存在,而且还得在阅读过程中时时提醒自己,这不是斯卡德,这是另一个名叫乔·马林或管他叫什么的年轻人,否则我们会预期他做出斯卡德的反应,说出斯卡德会说的话,沉着且世故地布置出斯卡德式的终极诡计和收场。这有点像你看惯了印第安纳·琼斯博士的法柜奇兵系列,当哈里森·福特跑去波兰斯基的《惊狂记》里演一个平凡人医生,因错拿机场皮箱误入一桩跨国大阴谋里,老婆被绑走,自己也屡屡陷入绝境并挨揍时,你总不由自主等着熟悉的配乐兴高采烈扬起,他会想起自己是谁,会戴上他的西部牛仔帽子,抽出腰间皮鞭、噼里啪啦把这些有眼无珠的小歹徒小配角给狠狠收拾一顿。
书中这个真名叫乔·马林的是一个很年轻的骗子,他没像一些小说里的“我”一样,没事细数自己家谱给我们听,他宁愿告诉我们的是:“用毛巾擦干身子时,我在镜中望见自己。门面还在——结实的身体,下斜的双肩,晒成古铜色的皮肤,窄窄的腰身,还有肌肉。我看起来强壮又富有。我的行李是高级牛皮做的,脚上的鞋子很昂贵,身上的西装也很贵。我会怀念这一切的。”
我们可以假设他才二十三岁。
当然没关系,但为什么是二十三岁?因为这正是书写者布洛克本人当时的年纪。有阅读小说习惯的人很容易也通常很快会察觉出这一点,小说的主体人物,尤其是那个我们得靠他的叙述和解说、我们通过他眼睛持续看世界的那个人物,他的职业总是变动的,长相和身材也会变动(惟通常是美化,依书写者本身的“型”朝美好处修改,书写者通常是自己的整形医师),但很奇怪,年纪会朴素地留下来。人的年纪,钉子户般好像比什么都更难拔起、更牵一发动全身,除非年纪和时间正好是某一部小说的主题,正好就是这部小说的核心好奇所在,比方说像博尔赫斯,他年轻时就好奇自己的老年,年纪大了之后更好奇如果年轻的自己和老衰的自己不意在公园相遇会是哪般光景,于是写成了像我们小学时算数应用题式的(其实也正是赛局理论的核心)小说,老年的回望和年少的踮脚瞻视如两辆迎面对骑的脚踏车,有一只蜜蜂或者苍蝇在两车间折返地飞来飞去,两辆脚踏车会何时在哪一点相遇?而它们相遇时,那只蜜蜂或苍蝇总共飞行了多长距离?理论上,当我们掌握了速度,时间和空间就能相互演算相互揭示,于是我们也就有机会察知时间究竟是什么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