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非系列(第5/13页)

把年纪数字从二十三改成比方说三十五困难吗?困难的当然不是无重量的数字本身,而是要一次拉动整整十二年的沉重时间,这十二年时间如河流淤积在人身上数不清、难以察觉而且细砂状难以聚拢难以一手捧起的全部东西。在这里,时间不是一个人为和计量或概念本身,时间就是(或说复原成)生命变化本身,是一个超级巨大而且零乱无序的东西。你变得帅一些、或从事某个更体面的职业,可能会把你带往人生的另一岔路,但至少眼前仍有路可循,未来也还有一定距离的能见度,说穿了很多人深夜不寐的时光、或每星期大乐透开奖前夕不也常常有此想像乃至于还真的计划起来不是吗?但从二十三岁跳入三十五岁却是生命本体的移动,甚至可以如赫拉克利特所说,你不可能伸手到同一条河两次,二十三岁的自己和三十五岁的自己是两个不一样的人了,这不是岔路了,而是来到一整个全然陌生无航标的世界。

小说中的年纪存留,让书写者只移动了生命视角,但仍和当下所在的世界保持住一种稳定、舒适而且熟悉的关系,你也因此才分得出哪些是持续的、哪些是变异的,知道自己眼睛应该看向哪里。愈是认真的小说,愈需要这样。

多点光

二十三岁,这么年轻的布洛克小说,写得好吗?

其实还相当不错。我们这位假设他是二十三岁的主人翁乔·马林被设定为骗子,也就是俗称的歹徒歹角,置身在碰来碰去也都是骗子的半封闭世界里,经历一场弱肉强食的智力游戏。这样的小说从前比较难写,如今比较容易所以也逐渐多起来,它的基本困难一般而言是结局,因为道德报偿的缘故,不管读小说的人自己多虚无多冷血多作恶多端,作为读者那一刻他是放假的放松的,通常会“恢复人性”,坏人看小说时,也期待英雄,期待好人获胜善恶有报。

善与恶的边际,如今饱受质疑、嘲讽、讪笑,但上天垂怜,今天人们还没有完全放弃它,甚至更期待有人能证明它,至少很期待有人能真正说服我们不是吗?

但有些时候人等不到结局出现,读者也会像挨不过太长冰冻冬天的动物在春天到来前死去,因此,比较高明的书写者不会只在书的最后一页翻牌,他会早早为结尾做预备,为时时濒临阅读极限的读者打气,给他们必要的温暖和安慰,并让结局的转变变得可信。

真正的关键便在于坏人坏得有没有意思,坏得能不能让人仍然可以某种程度地还喜欢他,至少服气他。或者,我们仍能瞥见他阴森之外壳底下某一丝光亮、某种最终的坚持、某个不可让渡挣扎于罪恶土壤的信念,我们可以叹口气称他为高贵的坏蛋;或者,他仍是纯粹的恶,里外如一的恶,就像小说家格林《布赖顿棒糖》的隐喻,这种你今天仍可在英国布赖顿一地买到的名物棍子状硬糖,它的外表螺旋形花纹不只是外表,而是你舔到最核心最里头仍是同样的花纹。这样纯粹的歹徒依然可以光亮,甚至坏得光彩夺目,他的光源不来自道德,而是来自他不幸的聪明,聪明当然也是另一种亮光,它也许会因此让道德这部分显得更晦冥更无光,但它仍有能力利刃般刺透另外一部分的黑暗,比方说人的愚昧、人的冥顽僵固、人的疲惫丧失感觉,也顺带刺穿了人的虚伪等等。

据说年老死去的大诗人歌德,最后的一句话就是“多点光”——小说必须有亮光,有光亮才会让人看到它,这已经不止是心智层次而已了,甚至是物理的不是吗?完完全全的黑暗等于是虚无,等于是不存在。

最难的是人

日后,说日后也许不大对,因为我们是倒着看的,布洛克小说的主人翁们,某种意义而言,便像进一步在光谱般解析乔·马林这样一个骗子恶徒。警察出身的私探斯卡德最靠近正义那一侧,但无法循规蹈矩;不睡觉的谭纳是骗子,但对象有选择,因此反而成为拯救者;罗登巴尔直接就是个专业小偷,但误打误撞总因为自救而曲折完成了正义;杀手凯勒最恶劣,通常也没有一个具备道德安慰的故事结尾,但就像我们说的,读者仍不会厌恶他。

这些角色的交集点,最根本之处是聪明,软硬程度不等的聪明,没有一个人会束手就擒。

二十三岁的《骗子的游戏》,我个人以为,其中最不容易的地方是,一些年轻小说容易犯而且几乎一定犯错的地方,23岁彼时的布洛克基本上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很显然,彼时布洛克的心智年龄已领先了自己的生理年龄相当一大截,看得出身体里躲藏着一个较为苍老的灵魂,这在人生现实里可能颇糟糕颇沉重,但却是个好小说家的基本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