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想和你做好朋友(第2/3页)

此后住进酒店,每晚入睡前,她都抱着本子靠着枕头,拿支笔认认真真写她的游记。

写好给我看,让我给她修改,提意见。我改了一两句后,突然觉得这不对,这么一改,就带上了雕饰。

我是熟手,文字从我手中出来,排列组合都是熟手的架势。她的文字,也许不可能比我的精细圆熟,但一定比我的天然质朴,这多么可贵。

于是我坚决不再给她改作文,叫她鼓足自信,按自己的心意随便写。写完我只是看,不断给她表扬鼓励。事实上,她的文字真是温柔可爱。

小时候她教我写作文,也是这样,不肯给我改,要我每个字都发于内心。

在阳朔的日子里,我们像两个大女生,到处拍照,互拍自拍,自恋又搞怪。看看风景,吃吃喝喝,两个馋嘴猫整天都在寻觅美食,吃到了一碗好吃的米粉,玩回来再累也专门跑去再吃一碗。我们也吵架拌嘴,还冷战,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气鼓鼓地在街上并肩走,走着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和好了。西街上那些或靡靡或文艺的小咖啡馆,小酒吧,她也很习惯,自己拿一本书,整个午后消磨在咖啡香和露台下的流水声里。入夜我们一起在酒吧的迷离灯光下看红男绿女,听歌手弹唱。酒吧老板调了一杯鸡尾酒送给她,赞美她优雅。她端庄地道谢。

白天我们去乡间田垄,划船,徒步,骑单车。

乡间小路两边开满了橙花,香满了一路,单车轻盈掠过,远处炊烟袅袅。

她在前,我在后,我哼唱起《南海姑娘》,她笑眯眯回头说一句:唱跑调了。

就这样,我带她旅行,她什么也不用管,背着手跟着我走就行了。

就像小时候,不管多远的路途,我只管牵着她的手,背上自己漂亮的小背包,戴上小墨镜,蹦蹦跶跶,就随着她走过了那些名山大川。

五岁,七岁,九岁……一年年的暑假、寒假,都会跟着妈妈去旅行。

她带我,乘船沿长江三峡顺流而下,在繁星密布的夏夜天空下,站在船头,她轻盈的蓝色格纹裙子被风吹着,我仍记得,那时江水的滔滔,那时风里的芬芳,那时她光滑皮肤上的清凉。

我们一起想象夜色中掠过的山峰,像什么动物,有什么传说。

多年之后,那个牵着她温暖的手,依偎着她站在船头的小女孩,开始独自旅行,向着未知的远方,向着海洋,越走越远,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

在巴塞罗那的港口,在瑞士的雪山,在布拉格的大桥,在威尼斯的舞会,在柏林的歌剧院,在奥地利的城堡,在莱比锡的教堂烛光下,在维罗纳晚祷的钟声里……她翻看我拍的照片,听我讲异国他乡的故事。她总是一边牵挂,一边骄傲;一边唠叨,一边自豪。那些很好的时光,很好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美好,不同时空的不同人生,我看着,妈妈就觉得像她自己也看见了一样;我经历着,就像她也经历了一样。

当我远离故乡,远离父母,在自己的这条路上,独自为梦想前行的时候,似乎也离妈妈的生活越来越远。

我们过着两种生活,两种不同观念下的不同人生。

母女是最亲密的两个人,常常,也是斗争最激烈的两个人。

有多少母亲,总想在女儿身上实现自己的寄托,修复自己人生中的遗憾和不完美。

就会有多少女儿,总要去反抗被复制和修改,要去捍卫自我和独立。

于是这场战争无休无止。

母女之间的战争,贯穿了许多女孩子的青春,直到女孩变成女人,变成妻子和母亲,这种无奈的战争似乎才得到和解。

甚至有些人,终生无法和解。

我和妈妈之间,爱与被爱的对抗,从我十几岁开始酝酿,渐渐随着我的独立,这对抗也越发激烈,终于在我决意远赴欧洲时,到达对抗的巅峰。

我是野马一样桀骜的性子,头也不回,朝自己认定的路上飞奔。

妈妈却想做个好牧人,拼尽全力,在后面想勒住我的缰绳。

她害怕这匹烈马跑得太远太累,迷失回家的方向。

妈妈总是觉得她不知道我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冷暖寒暑,阴晴圆缺,都经历了些什么。

即使你的生活,在所有人眼里都鲜花着锦,即使再多人艳羡,这世上有一个人,还是会觉得这都不够好,总是觉得你在受苦受累——这个人就是母亲。

小的时候,她教我坚强,不抱怨,不诉苦。

后来她常常近乎央求地要求我:“有什么事就跟妈妈说一说吧。”

在那个很冷的冬天,据说是欧洲一百年来最冷的冬天,我独自在欧洲。

那个时候我和妈妈的对抗,正在激烈时。

一天午后,我坐在落地窗后,对着外面白茫茫的雪景,突然很想告诉她,这里下大雪了,很漂亮。用skype打通她的电话,很多年没有煲过电话粥的我们,也或许从来没有过吧,我竟不记得了……那一天,却隔着两个大洲,煲了一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