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之卷(第3/8页)
小孩馋狠了,一串毛头兄弟姊妹齐了心,趁家中无人,煮冬瓜茶。烧灶煮水,不难;墙角躺着一条大冬瓜,菜刀一切,去皮挖籽,剁得稀烂拨下水。木柴、草垛、粗糠塞得灶口欲呕,终于锅盖狂吠了,掀盖,怎么是这样子?不管了,下糖、再下糖,干脆倒糖!成了黑乎乎的冬瓜糊!个个灰头土脸捧碗吃不下,这回再齐一次心,来个销声匿迹,洗碗刷鼎的、喂猪的,把厝内长短棍子藏妥,最好有把大斧砍了前后竹丛,免得大人随手一折,细竹枝鞭肉实在有点辣!偏偏刚学会说话的小毛头守不住嘴巴:“今天,猪有吃冬瓜!”
后来才知道冬瓜茶是用冬瓜块熬的,说来好笑,小孩的梦想得等到一定岁数才能圆,可是这梦一旦成了,也不稀奇。尤其当初引发梦想的人物都一个个消失,庙口树下的阿公们一个个躺进棺材,卖冬瓜茶的早就不见了,家家买了冰箱,谁还稀罕那些五毛,三毛?
梦虽然醒了,梦境里的蛛丝马迹偶尔会浮现,譬如夏天里熬了一壶冬瓜茶,有人问我要喝多少?随口这么说:“五毛钱高!”
姜母茶
有些滋味,哪怕小到风怎样爬梳发丝,雨怎样沁润龟裂的嘴唇,都必须等到相当的年岁之后,才能玩味其中的深奥。如此说来,当时的经验相对于往后的记忆,就显得粗糙了;当刻信以为真的悲欢与哀乐,经过沉潜之后再回想,恐怕会变得恍惚。犹如一只蝶穿壁飞过,也许留下美丽的图像,也许遗下一股淡香——那是振翅之时无意间漏出的花粉。也许什么也没有,因为忘记曾经有一只蝶飞过眼前。
很多年后,她忽然想起那一碗姜母茶。当记忆开始搜索,浮现那碗热茶时,她连自己都惊愕了,并不确定姜茶是什么味道,因为她也怀疑到底喝了没有?
事情发生在一个平凡的冬日,她的孩子受了点风寒,做母亲的她,刻意买回来几只老姜。她并不确定一只姜能否发挥神奇的效力,但因为做了母亲,即意谓着生活中流传的小偏方也会成为信仰的一部分。她想煮姜汤,热热地让孩子喝下,也许就好了吧。她陷于自己编织出来的神奇想像之中,用令人信赖的口吻向孩子灌输姜母的奇妙。
“你喝过吗?它真的这样吗?”孩子问。
她遂迟疑起来,在温暖的小厨房里刷洗那只带泥老姜,迟疑地问自己:应该去皮吗?应该切丝还是拍扁就好?要不要放糖?如果要,应该放冰糖还是砂糖?煮成一碗还是两碗?
她怎么也想不起那碗姜茶的味道,如果她真的喝过她的母亲为她煮的那碗茶,今天,她应该会记得姜的切法、汤的热度,以及是不是带着甜味?那么,她一定没喝那碗茶了。但为什么又留着那碗茶的印象?而且,记得是她的母亲为她煮的。她不免有些沮丧,仿佛遗失了美好的一页,如今不晓得如何编理缺页的记忆。她只记得事件在一场争执中进行,她对她的母亲起了强烈敌意,像所有年轻的女孩儿一样,不惜故意糟蹋自己为了让母亲更加刺痛、更加束手无措,她知道这样做最能伤害亲近的人。她的确这么做了,故意的(她想起当时那种故意作对的心理,此时不免喟叹)。在持续的冷战之后,忽然有一个声音从房门外飘进来:“……热的姜母茶……”她甚至忘记这声音是委曲求全的母亲,还是在母亲的指使下,负责传话的其他人?
病是怎么好的?想必跟那碗姜母茶无关,想必,那碗茶她也没喝。神奇的是,传说专治风寒的姜母,居然成为她信仰的一部分,在不曾验证之下,如今,换她刷洗老姜,想治她的孩子那点小小的风寒。
她想,就按着一个母亲的想像去煮吧!加点冰糖好了,虽然不确定姜母的神奇,但至少,她可以这么对她的孩子哄:“热热地喝,很好喝,甜的呢!”
在外婆家竹丛底下发现的大碗公。共三个,一个被喜爱旧碗的朋友以幽怨的眼神夺走。一个破掉,只剩这个裂嘴而笑的。
小孩问:为什么缺一个洞?
我说:因为它刚拔掉一颗牙。
小孩相信。
陈年普洱
虽然移居异国,不一定就叫流浪,但纤细如她,眉睫之间似乎也沾了草屑芒花。
三年不见,她胖些,倒是做了媳妇尚未揉成妈妈的胖法。我还是瘦,在昂贵的单身生活里努力想长出昂贵的肉,但似乎抵不过风干日晒的那种瘦法。
约在朋友的婚宴上见面,衣衫光鲜的人群窜动,眼前晃着过多的珠宝,像沸水上浮着粉圆,尤其在连射纸炮声中。我来迟了,一向来迟,看不到熟悉的脸,觉得一切欢乐与我无关,正打算逃到另一个热闹的街头找一家冷清的咖啡店与自己交谈。忽然看见她,以同样迷惘的神色正在人群之中搜索。于是,像大学时候一样,两个来迟的学生躲在走廊边拿不定主意,进去乖乖上课呢?还是溜到福利社买个茶叶蛋躺在草坪上晒冬天的太阳?通常她会基于一种责任感选择前者,而我,依照惯例不愿辜负自己的浪漫,并且发作似地以抒情的天赋鼓动她叛变,成功的例子很少。她是跟着功课表,能正确找到上课地点的学生,我是只认教授的脸,挨家挨户找教室的学生。虽然结论差不多,不知道黑板上为什么不写一个字或者写了那么多字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