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之卷

山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茂密的头发依然茂密,只不过冒出几截白线,他原以为小女儿趁他接电话时,偷偷将洋娃娃的银发剪在他头上。他低头拂乱头发,却一根也没掉下来。

从那时候起,他渐渐习惯眯着眼睛看阳台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只不过一片顶楼平台,盆景,电视架,偶尔晒出花棉被,那是冬天吧!有次,一只黑猫跳上水塔,他竟然感动起来,告诉妻:“有只黑猫跳上水塔!”妻子正摊着土司抹奶油,吮了吮指头,说:“有只黑猫跳上水塔?”

他眯眼的习惯已成为办公室里的小笑话,他也解释不清到底为什么?人们只要戏谑地叫他“嘿,色眯眯先生,穿长裤那妞儿大腿有没有疤?”就足以引发窃笑了,至于为何眯眼倒是不足为怪。只有一次,眯眼之后,他说:“如果倒退五十年,我们现在都坐在稻田里!你想想,一堆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都坐在稻田里!”他笑得非常开心,终于,一位午睡中的女同事很不客气地说:“闭上你的嘴!”

自从他兴致勃勃地抱回一台饮水机放在卧室的梳妆台上后,凡是来家的亲朋好友都暧昧地取笑他们夫妇之间的房事,他的妻不得不压抑尊严陪着说笑话。他依然解释不清到底为什么?直到这台饮水机被收进储藏室,他又回到五套西装、五条领带、五双皮鞋的生活之后,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一个理由了:“五十年前,我们卧室梳妆台的位置,应该有一道山泉或小瀑布什么的!你觉得?”

他的妻正摊着土司抹奶油,吮了吮指头,没说话。

茶具

我与她无所不谈,四五年下来变成无话可谈,除了茶。

每个月总有一回,我前往那布置典雅的客厅看她以繁复的手法为我泡茶,通常只有我们两人。她习惯翘起小指拎着壶耳,一手托住壶嘴儿斟七分满,她说另外三分切记留白,让茶烟溜跶着香。她专注地看我端杯,闻香,嗯,啜,含,润喉,咽,长长地“啊”——她便掩口轻轻地笑了。她说品茶是一门修身哲学,顺着汁液把五内浊气以一种优雅的唇形吐出,“啊”——她说灌白开水的男人真像一头充分暴露欲望的兽呢!

后来,我不知不觉在泡与泡之间抽烟,难免烟灰掉入茶杯里;后来,我习惯剥食花生,嚼肉干儿,龇着嘴剔牙,她仍旧温柔地诉说如何冒雨买到一组新茶具,“雨珠沾在睫毛上,真像一滴泪呢!”她笑得如醉如痴。

某一天,我在巷口小摊舀了一袋冬瓜茶沿路解渴,当我站在她的面前一口气吸光塑胶袋里的汁液,还来不及打个饱嗝,我看见她缓缓地垂下头,将一桌的茶具扫到地上。

最丑的茶杯

她忽然打电话来:“你捏的杯子烧好了,给你送去!”

有些世事人物,一隔就像一甲子,任由时间流逝也不知道疼惜,我是个不喜欢回顾过去的人,尤其是切身的经验,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清理记忆仓库,将那些人物情节投海,沉沉浮浮随它。她不找我,我势必逐渐遗忘她,包括我曾与她到陶艺舍捏过的那些杯盘。

为了捏陶,得把指甲剪了,她挺个大肚子,正在扒那座夫妻陶像的内体,我卡卡地剪指甲,指甲片掉在陶土上,像弯刀。待我抬头,那夫妻又变了面目,体大而空洞,脸部纠结甚至狰狞,男的似在枯思,女的肌里流窜一股压抑过久即将爆破的动力,她从沉思中抬头:“怎么样?”我盘算这个新婚甫一年即将生产的女子,她的手说的比她的嘴更多,“干吗这么痛苦?”我漫应着,把泥上的指甲片一一拈出,不知要捏什么?肠子打结的花瓶?张个大嘴巴的男人头烟灰缸?拴红麻绳的五爪牛铃?盘条小蛇当耳朵的茶杯?或者尖叫的裸女?

“我捏个夫妻杯算了!”她抬头说,那尊像重新回复一摊软泥,她搓成一团,又擀成长条,圈得十分圆满,两只杯一大一小,我不必再问连这种饮水生活也要分谁是大的,谁的小?我与她毕竟只有数面之缘,她不善说,我不善问,泥巴里各自的性情分明,倒是同一路数。我捏了一对碗,她嘻然取笑:“一看就是夫妻碗嘛!”若是夫妻碗,这碗饭一定不好吃,因为碗口沿线都不打平,割嘴的。

她把我捏的杯子带来了,其他的未烧即裂,就剩这个最丑的茶杯。得意之作想来都捱不过风干,更不必提火炼,规规矩矩的才长久呢!我不喜欢这个杯子,它是个讽刺。

她爱茶,也懂。两人窝在客厅里闲话,共同的经历太少了,难免出现冷场。她不像孩子已周岁的母亲,也不提这些,坐着不动,像一枚蝉壳,又忽然高兴起来,用非常妩媚而缠绵的神情喝茶。到底没问那对夫妻杯的饮水生活好不好使?还有那尊像呢?后来又捏新的吗?还是一贯痛苦的主题与手法吗?“我捏不出快乐!”她的神色带着暴风雨之后的清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