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之卷(第3/3页)

如果连往事也记不起了,就叫妻子帮他剪那头荒乱的枯发吧!如果妻子回来的话。

竹子茶则。

茶,即则也。

茶头与杯头

一杯茶是由茶水与茶杯组成的,这道理三岁小孩也懂。但三岁小孩不懂的是,茶水与茶杯背后的故事。

话说盘古只管开天,不管天下事。几千几万年后,山坳底下住了两户人家。两户一般穷,可也穷得硬硬朗朗地。一户专往深山里钻,掘根采草,石庭上曝得滋滋作响:这户主人成天霸在灶炉前,熬汁调汤的,把一锅白水调理得琥珀般透亮,入了口,莫不甘润怡人。那年头不时兴分什么纯茶、药草茶的,反正喝了长精神就是了,人家给他起了个别号,叫“茶头”。自然是另一户取的,山坳下就这么两户门对门嘛。

另一户也怪,就爱捏土,成天打钉似的坐在屋里玩泥巴,也不管阴晴圆缺,专捏些食器,盘子、碟子、锅勺碗瓢,成天守着窑门烧瓶瓶罐罐,别看他大男人,一双手精巧得唬人。他拿茶头当自家兄弟,每捏得好玩意儿,必烧两副。平日,两户没什么大来往,只有太阳底下,一个晒草,一个晒土坯,隔篱说些阴晴圆缺的话,要不就路头相逢,一个捧茶,一个捧杯,各自相送又各自回家。茶头喊他“杯头”,也是自家兄弟口气。

有回,茶头在山里遇到外地人,喝了他茶,又把玩杯头捏给他的壶,赞赏不已,可惜他怀了绝活窝在穷山。那人指使他上镇做营生。茶头听明白了,第二天担了一篓杯、一桶茶,去市集摆摊。果然稀奇,抢购一空;茶头乐得双脚打摆,归途中拿定主意,卖茶兼卖杯子、茶壶,他琢磨着该怎么跟杯头核计核计。

他说:“杯头,我城里有几房远亲,年节快了,想送几样牢靠的东西……”杯头二话不岔,收拾一袋精巧的杯壶给了,茶头问个价,杯头说:“甭算啦,泥泥巴巴地,白喝你这些年茶水呢!”茶头果然又捞一笔。

经年累月,远亲的邻居,邻居的远房近亲,茶头揩了不少货色,早在城里造屋置产,一家子稳当地住进去,那块招牌也亮堂堂地:“茶壶头”,茶水不卖了,没那功夫熬嘛。

杯头守着山坳,挺寂寞的,真想念茶头,趁着雨多不晒坯,取了自个儿最爱的茶壶打算送茶头一并话个暖。去了城里,往客栈一坐,才发现满座支使的茶杯、茶壶像他出手的,杯头不敢相信,取出自个儿的茶壶仔细核对,还在狐疑,忽然有人大喊:“抓贼!那茶壶是我丢了的!”众人蜂拥而上,揍得杯头死去活来,那壶在拳脚之中碎了一地,割得杯头满脸带血,众人拖将出去,杯头朝那喊话的人叫了一声:“茶头!”竟是自家兄弟口气。

有将近10把茶壶,从台北的茶店、单帮客、或大陆旅行时恣意购得。陆续转赠、被熟人“借”走,剩下10把左右。

壶者,胡也。爱怎么来就怎么来;该怎么去就怎么去。

小茶壶嘴儿

第一声鸡啼在竹叶间绕了半匝,终于跌破在窗台上,他爷习惯用老掌拍他的肩胛,痰腻腻地说:“天光啰!”

他半睁着眼屎巴拉的眼,觉得他爷真像硬纸板剪出来的人,趁着灰蒙蒙的天光,这儿蹬蹬那儿蹬蹬。天哪儿亮?还蒙着哩!他蜷个腿又没动静,他爷换只老掌摇他:“天光啰!”

他爷说的,小孩儿蹦蹬下床,天就光了。

厨前漱洗,大鼎内狺狺吠着的青草茶有一股甘味。爷俩喝粥,他爷爱喝白粥,撒一撮盐,他也爱喝白粥,撒一撮糖,爷俩狺狺吠着。

他爷齐了锄头,担了箩筐;他只管在脖子搭条毛巾,伺候那只沉甸甸的茶壶。壶嘴儿呼着烟,他爷回头说:“别挨肉,烫!”山路崎岖,壶嘴儿老吐水,他采几片桑叶,卷了卷,塞住壶嘴儿。早鸟啁啾,他搓个土团丢树,往上飞的是鸟,往下坠的是露珠子。他爷喊他:“尽野!”他用细胳膊往提梁一穿,蹦蹦跳跳赶上他爷。他说:“爷,喝茶!”他爷瞧他透透地:“喝茶?手酸了?哼!想做大事,慢脚细胳膊的!”

他爷卸了担,大拇指扣着壶提根,四指把着壶身,朝天一仰,壶嘴儿对着嘴,咕噜咕噜咽三口,喉结也转三下,俐落极了。他想学他爷仰茶,却泼了一身,他爷喝斥他:“还早咧!够你琢磨!”

他爷叹了气,支使别的话儿;他闷闷地跟着爷往山里走,心里却想着壶嘴儿。他爷住进土馒头后,他齐了锄头、担了箩筐往山里走,他会熬青草茶了,灌满小茶壶,就挂在扁担头。壶嘴儿老泼水,他修了个木塞子叫它闭嘴。早鸟啁啾,他没惹谁,可是鸟儿往上飞,露珠子往下坠。

塞小茶壶嘴儿的木塞子。

有时候,懂得闭嘴比懂得开口更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