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之卷(第2/3页)

关于那个最丑的茶杯,在插了几枝枯干的血玫瑰之后也丢了,因为它会渗水,这是我安慰不少,毕竟规矩的背后也隐藏不完美。如果再遇到她,我会记得告诉她这件快乐的小事,但,这可能是一甲子以后了。

茶杯之一。陶制,褐黄色的。

杯盖连摔两次,没破。

这叫伤而不碎,

值得学习。

中国瓷

他依然蓄着小巧的八字胡,犹如九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他通常是最后一个进教室坐在最后一个位子,他的背包横挂在胸前连坐在椅子上也不取下,里头通常是一些笔记本、几支笔,还有未编完的《大马同学在台通讯录》,以及尚未啃毕的黑麦面包球。他颀长的身材俨然像个可以托付重任的人,但那很明显的外八字步法又令人发噱。他迅速地成为大家共同认识的朋友,以他略带广东腔的华语,带福州腔的广东话,带英文腔的闽南话,带中国腔的马来话,带马来腔的英语,以及放风筝一般的日语。他曾在醉月湖畔以略带酒意的口吻对我们这批几百年前移居岛屿的闽南人宣布:“我身上流的中原血液比你们浓!”接着躺卧在青草上,仰望天空的繁星,做着年少生命里戏谑的选择题:“如果中国大陆跟美国打篮球,你替谁加油?”

“废话,当然是中国大陆!”

“如果中国大陆跟台湾呢?”

“废话,当然是台湾!”

“如果台湾跟马来西亚?”

“当然是……马来西亚!”

“如果马来人跟马籍华人打呢?”

“当然是马籍华人嘛!”

我们以为任何繁复的问题都可以像用铅笔在菜单上打勾一样地解决。然而,此刻坐在我面前的他,脸上留着昨夜以大马商人身份与台湾商人进行激烈谈判后的倦容,替自己斟满一杯冻顶乌龙后说:“我已经很久不曾使用华语说出自己的寂寞了!”

他以日渐明显的英文腔调华语,娓娓诉说有一天深夜,独自驾车深入马来西亚荒凉的山路,在瀑布旁掬水洗脸,因过于冰凉而想起在闽南农家水井边一道冷冽的水。

“在上飞机之前我要见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身上流的中原血液不比你浓了!”

我的第一个专用茶杯,又厚又重。

12年前,一个叫阿但的女人送的,深褐色手拉胚,很大,两只手才捧得住,跟着我喝了12年的茶,杯内茶渍宛如泼墨。

如今,阿但捧着两个孩子当起母亲,我捧着缘字,案头之前,喝茶。

茶则

他立在窗口有一会儿了,冬天的阳光进来小坐,风来了又走。

走了又来,风。窗台上挂着的螃蟹兰伸出长爪开着一朵红蟹夹,不剪风的长袖,也不剪阳光的游丝,这样平和的午后不该存有敌意的。风偶尔翻身,半片阳光照在茶几上,电壶一阴一阳,水声喧哗,炉座上的一点红灯便有了热闹的感觉。但壶嘴浮升着烟,经阳光一照,倒像人世的聒絮,看久了,又觉得是即将被遗忘的一切记忆。

他想喝茶。午眠醒来,对妻子说。“忌茶的,医生吩咐了……”妻反对。他拂了手,难得有个小兴致,在冬天的午后。妻子听明白,找出早已尘封的茶具,“盖杯还是泡壶呢?”当然按照老规矩,就用那把养得釉亮的小壶,“你也喝。”盖杯是清冷了些。以前独自在书房夜读,偏爱盖杯。一个人拥有静默的时刻。案头积卷都是冷的,杯腹的热倒给他不少安慰,像另一个自己。但是,盖杯太冷清了,他想。

“在房里喝吗?”妻问。不,在客厅吧!今天出点太阳,在客厅暖和些,房里的药味太浓了,喝不出茶香。

就在刚才,妻子扶着他慢慢踱到客厅坐下,茶具都洗了,犹带着水珠,妻子张罗煮水,他独自用干布拭亮那把小壶。凑着稀薄的阳光觑,小壶仿佛醒了,将多年来吮吸的茶油润出,他的脸上浮着安详的微笑,好像茶香刚扑上久经尘封的面目。系着红丝结的那把茶则,经他的手泽抚摸,沁着微汗,古朴的竹身又有抽芽的模样,则面刀雕的几个字:“茶,则也”,那字也活了,对他诉说喝茶的一生,其实是在浓淡冷暖中喝自己的规矩而已。他朝则腹吹口气,将浮尘吹还空中。守了一辈子的规矩,冷暖浓淡是自知的,临老了,还求什么呢?只想与共尝汤药的老妻喝一会儿茶,静默地在冬天的阳光里想一两件喝茶的往事,或是什么往事也想不起了,那就喝眼前的茶,一样用无所怨悔的泡法。

妻子说,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没添过茶叶了,她打开茶罐,倒出茶屑。随即出门,巷口附近有家茶店,兴许还在,也许迁移了,去瞧瞧。

他倚在窗口目送妻子的背影一直到转弯。她会再回来的,不管有没有茶。电壶的红灯灭了,水已沸腾,阳光悄悄地往下移,那壶现在是全阴了。螃蟹兰的红剪在空中挥动,他手中犹握着那只茶则,像莫名的神也正握着他枯老的瘦体,彼此安详地等待。如果买不到茶,这套茶具还是收起来吧!收的时候也许就想起一两件喝茶的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