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之卷(第3/4页)
掏出钥匙,却插不准锁孔,“没长眼睛了,这年岁!”她跟自己抱怨。就这样摸索许久,那锈够的锁才不情愿地崩开,推开两扇沉重的木门,一股霉味扑上来,她才快意地舒口气:“唉!回来了。”像说给隐在竹枝里的那群野麻雀听。
一只麻雀踱到阶沿上贼头贼脑地探,她执帚轰它:“去!”屋里屋外扫一遍,客厅神案上的长明灯亮出红色的光,在晚秋的薄暮里,好像屋前屋后沉眠已久的神祗进来寒暄:“你回来了!”
她净了手脸后,小心地从小包袱里取出几色糖果、米糕及水果,恭敬地端上神案,香束也备了,乌沉的香味缭绕于室内,她执香,叹气之后,说:“今天是好时好日……”香插在冷炉里,不断重复她的言语:“今天是好时好日……”
她忽然想起来,忘了泡茶!拾起小包袱,终于摸出用小塑胶袋装的一撮茶叶。冷锅冷灶的没法烧水,就用井水冲了,神会体谅的。
茶叶在冷水里蜷缩着,像一只只安眠的春蚕浮在人世的河川上。
现在,她坐在阶沿上,两只瘦脚板,有意无意地晃着,眼睛远远地望着收割后的干田,一丛丛稻茎像一丛丛香炷,替她向安眠于遥远天庭的丈夫说:“今天是你的忌日。”
碗大而无用,护符虽多毕竟只有一身。
大碗装众符,愿众生平安。
奉茶
乡间田边的小路上,常常看到木架上搁了大水壶,壶嘴扣了个杯,啥话也没说,大家心里都知道这就是“奉茶”,给田里干活的人解渴。不知道哪个善心人这么体贴,大家也没工夫打探,仰了茶,咂个响唇,扇两下斗笠,拉车的、晒草的各自走了。壶里有时是白水,有时是煮过的麦茶,不拘什么味道,总是温温的,大太阳晒的缘故。
渴极的人见到奉茶,那种喝法,是全心全意的,甚至带了点宗教里才有的庄重,没听过有人抱怨茶太淡之类的诨话,就像忍饿的人见到隔夜饭也是香的,有就是好,简简单单一个好字!如果有人不真的渴,喝没几口泼掉茶,见到的人简直可以说他几句,太不知疼惜。那些在田里晒草的人,自己带的小水壶干了,也小心翼翼对个嘴,不敢斟尽,给后来的人留一些。
我从小看到乡间的人在这里喝茶,茶的滋味就记住了。
现在可好,有什么新口味的茶大多知道,茶的名字、价钱,什么茶该配什么杯,用多少温度的水,听过的、喝过的总不算少,可是真要问我哪一杯最润喉,答不出来。我没让自己渴过五分钟以上的。有时喝茶也不是为了解渴,也许只是解馋,或是有人端来一杯茶,反正应该喝掉,人家再斟,再仰,灌了一肚子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叫喝呆茶。
唐朝的卢仝,喝茶喝出“七碗歌”,第四碗就能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到第七碗,神了,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我真是羡慕极了,可我知道学不来,道理不在茶,在人。
对大部分像我一样从早到晚撑一肚子水的人而言,不仅乡间奉茶的甘醇享受不到了,就算有人端来上好春茶,除了照灌不误,羞怯地打一个饱嗝之外,没别的话好说了!
茶泡饭
她穿过锣鼓喧天的市街,炮竹吊串迸裂后的硝烟在她前后涌成一道迷雾——她毫无警觉,于是整串鞭炮像她前世的仇人劈头叫骂而来。今天初九天公生,她却像失水的鱼。
独自蜗居在城市一角,数十年单身的生涯使她逐渐忘却门墙之外还有一大群泥鳅与她共同在大脸盆里蠕动,随时准备在年节庆典集体钻窜,摩擦触须。她永远是吸在盆壁上静止的那一尾,看盆底的热闹,也逐渐被盆里的泥鳅视为一种装饰——脸盆上绘了一条小泥鳅的那种。
但是,近日来有一些奇特的触觉在她铜墙铁壁似的心里攀升,像燎烧的山林被冷雨打熄后,仍有一缕白烟缓缓绕行于林野上、溪水上,没有恶意地探访树叶与花丛。当她手植的杜鹃意外地开出一朵花时,当她喂养的十姊妹生出一粒白蛋时,当她在路上捡到一张身分证,那人的名字十分滑稽……她不自觉地露出笑靥,想要滔滔不绝地挂出一串话,随即警觉只有她一人,顿时就像丢在水塘里的鞭炮,炸不出声音了。
今天,她带着非常晴朗的心情出门,期盼与办公室的小职员说话——她发现自己也是个小职员,年终奖金跟他们同一个数字,有理由一直抱怨到元宵节为止的,她在公车里竟然很期待看到那些人,当了那么久的会计,写过他们的名字百来遍,从来不曾像今天,觉得那些笔画是个活的人。
每个人都问她扣缴凭单的事,相互抱怨税则繁复及薪水阶级的苦楚,她基于职业性的敏感不能回答他们试探同事间薪资的话语,显得极度缺乏诚意,甚至成为他们眼中不可推心置腹的人:当他们热烈抱怨课税不合理时,在一旁填写扣缴凭单的她,又成为不可饶恕的帮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