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4/30页)

这种拜访很快便尴尬地扩展到家庭范围,因为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和他的妻子常常意外地出现,而且还会留下来玩纸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本来不会玩牌,费尔明娜·达萨在某次见面时教会了他,于是两人给乌尔比诺·达萨夫妇发出了下星期二一决高下的书面挑战。那几局牌大家都玩得很愉快,很快,牌局便像拜访一样被正式确定下来,并规定好每人需为此做出的贡献。乌尔比诺·达萨医生一家贡献出每次都不一样的别出心裁的蛋糕,因为他的妻子可以称得上是一位杰出的糕点师。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继续带来在欧洲船上找到的新奇玩意儿。费尔明娜·达萨则每星期都绞尽脑汁搞出些令人惊喜的花样。纸牌比赛在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二举行,赌注并不是钱,而是输者必须在下一次的牌局中做出点特别的贡献。

乌尔比诺·达萨医生本人与他的公众形象并无差别:头脑贫乏,行事笨拙,不论喜怒都爱一惊一乍,动不动就脸红更是让人担心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但毫无疑问,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好人,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最怕别人这样评价自己。医生的妻子却正好相反。她活跃,有一股小老百姓的机灵劲儿,一切都能做得合乎时宜且恰到好处,这使她在优雅之外更添了一点儿人情味。没有比他们更完美的牌局对手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爱的贪婪需求由此得到了满足,他幻想自己是和家人在一起共享天伦。

一天晚上,他们一同走出家门时,乌尔比诺·达萨医生邀请他共进午餐:“明天,中午十二点半,在社交俱乐部。”这就像是给一顿美味佳肴配上有毒的葡萄酒:出于种种考虑,社交俱乐部保留拒绝客人进入的权利,其中最重要的规则之一就是拒绝私生子入内。叔叔莱昂十二就有过这类令人恼火的经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己也曾在已就座的情况下受此侮辱。当时,邀请他的是俱乐部的一位合伙创始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在河运生意中帮过他很大的忙。最后,这位合伙人不得不带他到别的地方去吃饭。

“我们这些制定规则的人,更有责任身体力行。”他对他说。尽管如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是跟着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冒了一次风险。结果,虽然没有人邀请他在金色的贵宾签名簿上签名,他却受到了特殊的礼遇。午餐很简短,只有他们两人,在低沉的小调气氛中进行。第一杯波尔多开胃酒下肚,从前一天下午起便一直烦扰着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愁云一下子消散了。乌尔比诺·达萨医生想和他谈一谈自己的母亲。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从他的话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现她跟儿子说起过他,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她竟然为他撒了谎。她告诉儿子,他们从小就是朋友,自从她从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来到此地,他们就一起玩耍,是他教会她识字读书,因此,她对他一直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她还告诉儿子,每当她放学回家,都会先去特兰西多·阿里萨的杂货铺里和她一起做好几个小时的精美刺绣,因为她是一位出色的老师。后来,她没有再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经常见面,并非出于她的意愿,而是因为他们各自有了不同的生活。

在没有深人谈到自己的意图之前,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先信口开河地谈论了一番对老年的看法。他认为,如果没有老人阻碍,世界会发展得更快。他说:“人类,就如同远征的军队一样,是以队伍中步伐最慢者的速度前进的。”他预见将会有一个更人道,从而也更文明的未来,那时,人到了不能自我料理的年龄,都将被隔离到边远城市,以避免老年的耻辱、痛苦和可怕的孤独。从医生的角度来看,他认为界限应该是六十岁。但在社会达到那样一个仁慈的高度之前,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养老院。在那里,老人们可以互相安慰,分享自己的好恶、怪癖和痛苦,并逃开与下几代人不可避免的分歧。他说:“老人在老人们中间,就显得没那么老了。”因而,他很想感谢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他母亲孤独的寡妇生活中,很好地陪伴了她,并恳求他为了他们两人好,也为了让所有人都舒心,继续这样做下去,另外,他还请他对母亲上了年纪后的坏脾气抱有耐心。这次会面的结果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感到如释重负。“请您放心,”他说,“我比她大四岁,而且不只现在如此,从很久以前,在您出生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了。”接着,他忍不住用隐晦的讥讽一吐为快。

“在未来的社会里,”他总结道,“您这会儿就得去墓地为我和您母亲的午餐送上一束火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