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5/30页)

直到这时,乌尔比诺·达萨医生才意识到自己的预言是不恰当的。他匆忙钻进解释的峡道,结果又把自己绕了进去。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帮他走了出来。他容光焕发,因为他清楚自己迟早要和乌尔比诺·达萨医生有这样一次会面,以便履行一项不可避免的社会手续:向他的母亲正式求婚。这顿午餐很是振奋人心,不仅由于它的初衷,更是因为它向他表明,他那势在必行的求婚将会被愉快而顺畅地接受。事实上,要是他现在已经征得了费尔明娜·达萨的同意,那么没有比此刻更合适的机会了。甚至可以说,在这次历史性的午餐谈话之后,形式上的求得允许已显得多余了。

还年轻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上下楼梯就特别小心,因为他知道老年常常是在一次无关紧要的摔倒之后开始的,而死神则跟随着第二次跌倒到来。在所有楼梯里,他觉得办公室的楼梯最危险,因为它又陡又窄。而且,早在他还不太费力就能不拖着双脚上楼之前很久,他便在每次上楼时双眼紧盯台阶,双手紧扶栏杆。大家曾多次建议他换一个不那么危险的楼梯,但他总是推说下个月再做决定,因为在他看来,这是向衰老让步的表现。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上楼需要的时间越来越长,但并非像他匆忙解释的那样,是因为越来越吃力,而是因为越来越小心。然而,在跟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共进午餐后回来的那天下午,由于喝了一杯波尔多开胃酒和半杯佐餐红葡萄酒,尤其是又进行了那么鼓舞人心的对话,他试图以年轻人的舞步一下跃上第三级台阶,结果扭伤了左脚脚踝,仰面朝天地跌下来,没有摔死已属奇迹。在摔倒的那一瞬,他头脑十分清醒地想,他不会跌一跤就死掉,因为在生活的逻辑中,两个在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深爱着同一个女人的男人,不可能前后只隔一年就以同样的方式死掉。他是对的。他从脚一直到小腿都被打上了石膏,并被迫卧床静养,但人却比摔倒之前还要精神。当医生命令他六十天不许走动时,他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如此不幸。

“请别这样对我,医生。”他哀求道,“我的两个月就如同您的十年啊。”

他好几次试图用双手抬着那条雕塑般的腿站起来,但每一次,现实都打败了他。当他终于拖着那只仍旧疼痛的脚踝、挺着裸露鲜肉的脊背重新开始行走时,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命运用一次天意的跌倒嘉奖了他的坚贞。

最糟糕的一天是跌倒后的第一个星期一。疼痛已经减弱,医生所下的诊断也令人鼓舞,但他拒绝接受第二天下午不能去看望费尔明娜·达萨的命运,这是四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无法赴约。然而,无可奈何地睡过午觉之后,他向现实屈服了,给她写了一封表达歉意的信。信是手写的,写在一张散发着香味的纸上,用的是在黑暗中也能阅读的发光墨水。他毫不害羞地戏剧性夸大了这个不幸事件的严重性,企图引起她的同情。两天后,她给他回了信,很有感情,也很和善,但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中规中矩,就像当初热恋的日子里她写的那些信一样。他立即抓住机会,又给她写了一封信。她第二次回信后,他决定要前进一大步,超越每星期二那打哑谜似的交谈,同时,他以监督公司每日工作进度为借口,在床前装了电话。他请总机接线员接通了那个他从第一次拨过后就牢记于心的三位数号码。那个由于神秘的距离而有些紧张的低沉音色、那个他倾心爱慕的声音接了电话,并听出了打电话的人是谁,但只客套地问候了两三句就和他道别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因她的冷漠伤心欲绝: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阶段。

然而两天后,他收到一封费尔明娜·达萨的信。她在信中恳求他不要再给自己打电话。她的理由非常充分:城中的电话屈指可数,而且是通过同一位接线员转接,她认识所有用户,了解他们的生活和奇闻逸事,而且不管用户是否在家,她能在任何地方找到他们。她那高效工作的回报,便是她知晓用户之间的全部对话,能窥见他们私人生活中的大小秘密,发现他们那些隐藏得最好的动人故事。有时,她甚至会介人他们的谈话,发表自己的观点,或平息他们的情绪,这都不足为奇。另一方面,那一年城中创办了一份晚报,叫《正义报》,唯一的宗旨就是秤击拥有长长姓氏的家族,指名道姓,毫无顾忌。那是报纸主人的报复,因为他的子女未被获准进人社交俱乐部。费尔明娜·达萨向来洁身自好,尤其是此时,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留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即使是对最亲密的朋友。因此,她仍然釆用通信这种不合潮流的方式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保持联系。最终,他们来往的信件如此频繁而密切,以至于他忘记了自己的脚伤,忘记了卧床的惩罚,忘记了一切,全身心地投人到写信之中,整日伏在一张医院里供病人吃饭用的轻便小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