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9/30页)
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很高兴地看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重新登门极大地鼓舞了母亲。可他妹妹奥菲利娅的态度却截然相反。她刚一听说费尔明娜·达萨与一个品行不那么端正的男人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友谊,便立刻搭乘最早一班运送水果的轮船从新奥尔良赶了回来。从第一周起,她的惊恐就变成了一种危机感。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走进她家大门时对一切都很熟悉,随意自如,并且拜访一直持续到天黑后很久,其间不断传来两人的窃窃私语,偶尔还有像情人一样的短暂争吵。在乌尔比诺·达萨医生看来,两位孤独的老人情投意合是件有益健康的好事,可她却认为,那是一种无异于秘密姘居的丑陋行为。奥菲利娅一向是这个样子,她更像她的祖母布兰卡夫人,简直就像祖母的亲生女儿,甚至比女儿还像。她和她一样出类拔萃,和她一样自命不凡,也和她一样依靠偏见生活。她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能有纯洁的友谊,就连五岁时都不可能,更何况八十岁。在与哥哥的一次激烈争论中,她嚷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差和母亲一起钻到她那张寡妇床上去安慰她了。乌尔比诺·达萨医生没有勇气和她对峙,从来如此。但他的妻子为他解了围,平静地辩解道,任何年龄的爱情都是合情合理的。奥菲利娅失去了控制。
“我们这个年龄的爱情已属荒唐,”她叫喊道,“到了他们那个年龄,那就是卑鄙!”
她义无反顾,坚持要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家中赶出去。最终,她的话传到了费尔明娜·达萨的耳朵里。她把她叫进卧室——当她想说一些不让女仆听见的话时就会这样做——让她把那些指责再说一遍。奥菲利娅没有减缓语气,声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堕落行径尽人皆知,她敢肯定,他试图得到一种可疑的关系,而这会比洛伦索·达萨的胡作非为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天真冒险更加有损家庭清誉。费尔明娜·达萨一言不发地听着,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但等女儿一说完,她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又有了生命。
“我唯一感到难过的,是没有力气用鞭子抽你一顿,那是你应得的,为的是你的无礼兼恶毒。”她说,“你现在马上给我滚出这个家,我以我母亲的遗骨发誓,只要我活着,你就休想再踏进这个家门。”
没有什么力量能使她收回成命。奥菲利娅只好搬到哥哥家去住,并且从那里派来一位又一位德高望重的说客,转达了各种恳求。但无济于事。儿子的调停和女友们的介入都没能使她心软。最后,她用她最好岁月里的精妙口才,对一直以来与她保持着某种庸俗默契的儿媳道出了心里话:“一个世纪前,人们毁掉了我和这个可怜男人的生活,因为我们太年轻;现在,他们又想在我们身上故伎重施,因为我们太老了。”她用烟蒂点燃另一支香烟,将侵蚀着她五脏六腑的毒气彻底呼出体外。
“让他们见鬼去吧!”她说,“如果说我们这些寡妇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再也没人能对我们发号施令了。”
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奥菲利娅最终确信她的一切请求都徒劳无用时,就回新奥尔良去了。她从母亲那里唯一得到的,是允许跟她道别。这是她再三恳求后,费尔明娜·达萨才答应的,但不允许她踏进家门:她已向母亲的尸骨发了誓,对她来说,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母亲的尸骨是唯一干净的东西。
在最初的几次拜访中,说起自己的轮船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向费尔明娜·达萨发出过正式邀请,请她沿河去做一次散心旅行。
而如果她愿意再坐一天火车,就可以到达共和国的首都,和同时代的大部分加勒比人一样,他们仍旧使用着首都在上世纪的旧名:圣菲。但她心中还保留着丈夫的偏见,不想去认识那座冰冷阴暗的城市。她曾被告知,那里的女人除了去望五点钟的弥撒,从不走出家门,既不能进冷饮店,也不能进公共事务场所;那里的街道每时每刻都挤满了送葬的队伍,而且从钉马掌的骡子的年代起,就一直下着绵绵细雨,简直比巴黎还要糟糕。不过,她对河流有着强烈的兴趣,很想看看在沙滩上晒太阳的短吻鳄,还想在半夜被海牛那女人哭泣般的叫声惊醒。但想到自己这把年纪,又是孤身一人的寡妇,她便觉得如此艰难的旅行并不现实。
后来,当她决心没有丈夫也要继续活下去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又重提了他的邀请,她觉得可能性似乎大了一些。再后来,由于跟女儿大吵一架,再加上父亲所受的侮辱、对死去丈夫的怨恨,以及对卢克雷西·德尔雷亚尔虚伪恭维的愤怒一多年来,她一直视她为最好的朋友——这一切都让她痛心不已,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家里已是个多余的人。一天下午,她喝着那种用世界各地的叶子泡出的茶,望了一眼院中的泥塘,那棵带给她不幸的树再也不会长出新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