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0/30页)

“我真想离开这个家,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永远不再回来。”她说。

“乘船去吧。”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

费尔明娜·达萨沉思地看了他一眼。“嗯,这是有可能的。”她说。

在说出这句话的前一刻,她其实还从未这样想过,但一旦承认了这种可能性,她就足以视其为铁板钉钉的事实了。儿子和儿媳听了很高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连忙保证,费尔明娜·达萨将在他的船上被奉为上宾,她会拥有一间专为她准备的舱室,让她感觉像在家里一样,还会享受到完美的服务,船长将亲自负责她的安全和起居。为了振奋她的精神,他给她带来了路线图,绚丽的黄昏景色明信片,还有歌颂马格达莱纳河畔原始天堂的诗篇,这些诗出自几位著名的旅行家之手,又或者可以说,正是因为这些诗,他们才成了著名的旅行家。她心情好时,会把这些东西翻上一翻。

“你不必像哄小孩子那样哄我。”她说,“我去旅行,是因为我决定了要去,并不是因为对风景的兴趣。”

当儿子建议让自己的妻子陪同她去时,她断然拒绝了:“我这么大个人,不需要别人照顾。”她亲自安排了这次旅行的细节。想到那八天上行、五天下行的旅程,除了一些必需品什么都不用带,她就感到无比轻松。半打棉制衣服、梳妆和洗漱用品、一双登船和下船时穿的鞋子,还有旅行中穿的家用拖鞋,此外别无其他:这是她一生的梦想。

一八二四年一月,海军准将、内河航运的创始人胡安·贝尔纳多·埃尔勃斯,注册了第一艘在马格达莱纳河上航行的蒸汽轮船,那是一艘四十马力的原始家伙,取名“忠诚号”。而一个多世纪以后,某个七月七日的下午六点钟,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和妻子陪伴着费尔明娜·达萨登上了将载她进行第一次河上旅行的航船。这是当地船厂造出的第一艘轮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为纪念光荣的前辈,将它命名为“新忠诚号”。费尔明娜·达萨永远也无法相信,这个对他们来说如此意味深长的名字的确是历史的巧合,而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旷日持久的浪漫主义的又一个花样。

不管怎样,与其他老式与现代的内河船都不同,“新忠诚号”在船长室旁设有一个宽敞舒适的加舱,包含一间摆着色彩喜庆的竹制家具的客厅,一间全部用中国图案装饰的双人卧室,一个同时装了浴缸和淋浴设施的卫生间,一个十分宽阔的吊着蕨类植物的封闭暸望台(从那里可以完整地看到船的前方和两侧),还有一套安静的制冷系统,使整个环境免受外界的干扰,而且始终保持春天的气候。这套豪华的舱室被称为“总统舱”,因为到那时为止,已有三位共和国总统在此度过航程。它并不用于商业目的,而是留给高级官员和一些极为特殊的客人使用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刚被任命为CFC的董事长,就以树立公共形象为由,下令建造这个舱室,但他内心确信,迟早有一天,这里会成为他和费尔明娜·达萨新婚旅行中幸福的世外桃源。

这一天终于来了,她以女主人和夫人的身份占据了总统舱。船长迭戈·萨马利塔诺用香槟和烟熏鲑鱼款待登船的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夫妇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他身穿白色亚麻制服,从靴子尖一直到用金线绣着CFC徽章的帽子,浑身上下完美无缺。和所有内河船长一样,他拥有木棉树般的魁梧身材、坚定果决的声音和佛罗伦萨红衣主教般的气派。

晚上七点,鸣响了第一声起航的汽笛。费尔明娜·达萨感到那回荡的汽笛声给自己的左耳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前一晚,她的梦中出现了好些不祥的预兆,她甚至不敢去分析其中的意思。一大早,她便让人把她带到离家不远的神学院墓地去,那里当时叫拉曼加墓地。她站在丈夫的墓前,自言自语地把从前压在心中的合理的斥责一股脑儿倾诉出来,最终原谅了这个死去的男人。之后,她对丈夫讲起这次旅行的细节,向他暂时告别。就像每次去欧洲旅行一样,她不想把自己出门的消息告诉其他任何人,以避免令人疲惫的送别。虽然她已有过很多次旅行,却感觉这仿佛是第一次。随着这一天的临近,她的忧虑不断增加。刚一登船,她便凄楚地感到自己被遗弃了,真想独自痛哭一场。

最后一声警示的汽笛响起时,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和妻子程式化地与她道了别,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陪他们走到下船舷梯。乌尔比诺·达萨医生想为他让路,让他跟在妻子后面,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同去旅行。乌尔比诺·达萨医生顿时无法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