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3/30页)
“每次经过这段河滩时,”船长说,“我都恳求上帝让那个美国佬再来坐我的船,我好再次把他扔在这里。”
起初对船长并没有什么好感的费尔明娜·达萨,此刻被这个充满柔情的彪形大汉深深打动,从这天早晨起,她就把他摆在了自己心里一个特殊的位置上。她是对的,旅行才刚刚开始,日后她将有更多机会发现自己做得没有错。
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指挥台上一直待到午饭时间,那时船刚刚经过卡拉玛尔村。这个村庄在几年前还天天都像过节一样喜庆,如今,街道上却满目荒凉,成了一个废墟港口。从船上能看到的唯一生命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正挥动手绢打着手势。费尔明娜·达萨不明白,她那么可怜,为何不把她接上船来。船长解释说,那是个溺水而死的女人的灵魂,做出欺骗的手势,为的是把船错误地引向对岸危险的旋涡。他们从离她很近的地方驶过,阳光下,费尔明娜·达萨真切地看清了所有的细节,毫不怀疑那个女人事实上并不存在,可她的脸却让费尔明娜·达萨觉得似曾相识。
那是漫长而炎热的一天。费尔明娜·达萨吃过午饭,便回到舱室去睡她那必不可少的午觉。但因为耳朵痛,她没能睡好。在“老峡谷”上游几里处,他们的船和另一艘CFC的船相遇,按规矩互相鸣笛致意,这让她的耳痛更严重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坐在大厅里打了个盹儿。和夜里一样,大部分没有舱室的旅客此刻都在那里睡觉。在离他当初看见罗萨尔芭上船的地方不远处,他在梦中见到了她。她在独自旅行,还穿着那身上世纪蒙波斯的衣服。但这一次是她,而不是那个婴儿,在那只挂在廊檐下的柳条鸟笼里午睡。这是一个既令人费解又十分有趣的梦,整个下午,他都一边和船长及两名旅客朋友玩多米诺骨牌,一边回味着这个梦。
太阳落山时,炎热消退,船上又恢复了生气。旅客们像刚从冬眠中苏醒一般,洗好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纷纷露面,占据了大厅的藤椅,等待开晚饭。五点钟整,一名侍者从甲板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在人们嘲弄的掌声中摇响教堂司事的铃铛,宣布晚餐开始。用餐时,乐队奏起方丹戈舞曲,舞会将一直持续到半夜。
费尔明娜·达萨由于耳痛的烦扰,不想吃晚饭。她看见了航船首次加装锅炉木柴的情景。那是在一个光秃秃的峭壁旁,除了成堆的木头,以及照顾这项生意的一个年迈的老头儿之外,周围什么也没有,甚至方圆几里都空无一人。在费尔明娜·达萨看来,一次如此漫长而枯燥的临时停靠,在欧洲的远洋轮船上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即便在装有冷气的暸望台里,她依旧感到酷热难耐。但当轮船重新起锚后,一阵清风吹来,仿佛让人闻到了森林内心的芬芳,船上的音乐也变得更欢快了。在希蒂奥·诺埃沃镇,只有一所房子中的一扇窗里亮着一盏孤灯,港口办公室也没有发出有货物或乘客登船的信号,因此,轮船没有鸣笛致意便开了过去。
整个下午,费尔明娜·达萨都在问自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会用什么办法在不敲开她舱门的情况下见到她。快到八点时,她再也按捺不住想跟他在一起的渴望。她来到走廊上,希望以一种看似偶然的方式遇见他。事实上,她不需要走多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坐在走廊的一张长靠背椅上,像在福音花园中一样沉默而忧伤,从两小时前,他就在问自己如何才能见到她。两人都露出同样吃惊的表情,但心里都清楚那是装出来的。他们一起漫步在一等舱的甲板上。那里挤满了年轻人,大部分是吵闹的学生,他们正急切地享受假期的最后狂欢,筋疲力尽地欢闹着。在小酒吧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费尔明娜·达萨也像学生一样,坐在吧台前各自喝下了一瓶冷饮。她突然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可怖的境地,不禁说道:“多可怕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问她在想什么,是什么带给她这样的感觉。
“我在想那对可怜的老人。”她说,“就是在小艇上被人用桨打死的那两个。”
他们在昏暗的暸望台上畅快地长谈起来,直到音乐停歇,才回去睡觉。这晚没有月亮,天空阴沉,地平线上划过一道道无声的闪电,时而在一瞬间将他们照亮。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为她卷好一支支香烟,但她被耳痛折磨着,只抽了四支。疼痛偶尔会减轻一些,但每当他们的船与其他船只相遇,或是从某个熟睡的村庄前经过,又或是为了试探水深而缓慢前行时,它那汽笛的鸣叫声便会加剧她的痛楚。他告诉她,每当他在花会上,在热气球飞行时,在杂技脚踏车的展览中看见她,他的心情是多么激动,一年又一年里,他又是多么热切地盼望公众节日的到来,只为了能够看见她。她也曾见过他许多次,但从未想过他出现在那里仅仅是为了与她相遇。然而,不到一年前,当读到他的信时,她曾突然问自己,他怎么可能从未参加过花会的诗赛。毫无疑问,如果他参加了,一定会获奖。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向她说了谎:他只为她写作,所有的诗句都是献给她的,而只有他自己是那些诗句的读者。这时,换成她在黑暗中主动搜寻他的手,当她找到时,它并不像前一晚她的手那样在等待,而是在被抓住时惊慌失措。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心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