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4/30页)

“女人多奇怪啊!”他说。

她发出一阵深沉的笑声,像年轻的小鸽子一般,但随即又想起小艇上的那对老人。命中注定,那影子将会一直跟随着她,但这天晚上,她承受住了,因为她觉得平静安详,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时刻:一身清白,毫无负罪感。她真想就这样一直待到天亮,什么也不说,只把他那汗涔涔的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但无奈,她忍受不了耳痛的折磨。当音乐停下来,普通舱的旅客在大厅里忙碌了一阵,纷纷挂起吊床之后,她感到自己耳痛的程度超过了想和他在一起的愿望。其实她知道,单是把疼痛告诉他就能减轻自己的痛楚,但她没有这样做,为的是不让他担心。因为此时的她觉得自己已对他了然于心,就仿佛和他共度了一生似的,她相信,只要能让她减轻疼痛,他会下令让船开回港口。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预料到这一晚事情会如此发展,于是起身告退。走到舱室门口时,他试图亲吻告别,但她向他侧过了左脸。他一再坚持,呼吸急促起来。于是,她又凑过右边的脸颊,那妩媚的娇态甚至在她上学时他也不曾见过。他再次坚持,终于,她用双唇迎接了他。她发自内心地颤抖着,试图用自新婚之夜起就已经忘记的笑声压制住自己的颤抖。

“我的上帝!”她说,“在船上我多疯狂啊!”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战栗了一下:的确,如她先前所说,她身上有一股上了年纪的酸味。然而,当他在熟睡的旅客那一张张吊床组成的迷宫中辟出道路向舱室走去时,还是自我安慰地想,他身上肯定也有同样的味道,而且还要再老上四岁,而她一定也怀着同样的激情感受到了这一点。这是人发酵后的气味,他曾在那些最老的情人身上察觉到过,而她们也在他身上闻到过。拿撒勒的寡妇向来毫无顾忌,说的话更为刻薄:“我们闻上去已经有股兀鹫的味儿了。”两人互相忍受,是因为彼此半斤八两:我的味儿正好与你的味儿相当。然而,对阿美利加·维库尼亚,他很多时候都要小心翼翼,她身上那股襁褓中婴儿的味道时常唤起他内心母性的本能,可一想到她一定无法忍受他那股老色鬼的气味,他便十分不安。但这一切都过去了。重要的是,自从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将弥撒经书放在电报室的柜台上的那个下午,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未像今晚这样幸福过:这种幸福如此强烈,他甚至惶恐起来。

五点钟时,他才刚刚睡着,船上的会计在桑布拉诺港把他叫醒,为的是交给他一封加急电报。电报的署名是莱昂娜·卡西亚尼,于前一天发出。全部的惊恐集中于一行文字: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昨日死亡,原因不详。早上十一点,他通过电报与莱昂娜·卡西亚尼取得了联系,了解了事情的细节。他亲自操作发报设备,自从他不再当电报员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由于期末考试不及格,阿美利加·维库尼亚陷人了极度的沮丧,喝下了一瓶从学校医务室偷出来的阿片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内心深知,这并非事情的全部。但是,不,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能让人们将她的决定归咎于什么人。她的家人此刻正从父亲港赶来,是莱昂娜·卡西亚尼通知了他们,葬礼将在当天下午五点举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吸了口气。为了继续活下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这个回忆折磨他。他把它从记忆中抹掉了,尽管在余下的岁月里,他时常会不合时宜地突然想起这件不幸的事故,就像旧日的伤疤带来的那种瞬间的刺痛。

接下来的几天炎热而没有尽头。河水变得浑浊不堪,河道也越来越窄,初次旅行中曾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大吃一惊的那些纵横交错的参天大树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烧焦的平地、被轮船锅炉耗尽的整片森林的残骸,以及被上帝遗弃的村庄的瓦砾——如今,这些村庄的街道,即使在最为干旱的时期也会洪水泛滥。夜晚,让他们醒来的不是河滩上的海牛那塞壬般的歌声,而是漂向大海的尸体恶臭。虽然战争已经结束,瘟疫也不再流行,但一具具肿胀的尸体还是源源不断地漂过。船长第一次欲言又止:“我们奉命告诉旅客,这些人都是意外溺水而亡。”昔日里,鹦鹉叽里呱啦的叫声和看不见的长尾猴的喧闹,会加剧午间的闷热,而此时,只剩下荒芫的大地上无边的寂静。

供应木柴的地方少之又少,而且间隔很远,旅行的第四天,“新忠诚号”就断了燃料。船停泊了几乎一个星期,在此期间,船上的人分批深入到四处漂浮着灰烬的沼泽中去,寻找零星分散的最后几棵树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樵夫们已离开了林间小路,以逃避大地之神的暴虐惩罚,逃避看不见的霍乱,以及政府借转移视线的法令试图掩盖的隐秘战争。这段时间,百无聊赖的旅客搞起了游泳比赛,还组织了狩猎探险队。他们带回一只只活鬣蜥,从上而下剖开它们的肚子,取出一串串半透明、软乎乎的蛋,然后用打背包的针把肚子缝上,将那一串串蛋挂在栏杆上晒干。附近村庄的穷妓女们追随着探险队的足迹,在岸边的峭壁上搭起临时帐篷,带来音乐和酒桶,在停泊不前的轮船对面狂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