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6/30页)

即便这是真的,她也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因为他写的那些情书里也尽是一些这样的句子,其价值并不在于它们准确的含义,而在于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力量。但她喜欢他说这话时的勇气。而此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突然问了自己一个从未敢问过的问题:她在婚姻之外,还有过怎样不为人知的生活。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会让他感到惊奇,因为他知道,在秘密冒险这方面,女人和男人一样:同样的狡诈伎俩,同样的心血来潮,同样的没有丝毫愧疚的背叛。但他没有张口问她,这是对的。曾经,在她和教会的关系相当不愉快的那段时期,忏悔神甫竟出其不意地问她是否对丈夫有过不忠。她直接站了起来,没有回答,没有做完忏悔,甚至没有向神甫告别。此后,她再也没有做过仟悔,无论是向这位神甫,还是向其他任何一位神甫。此刻,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谨慎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回报:她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小腹,他身体的两侧,以及他那几乎已经没有毛发的耻骨。她说:“你的皮肤就像婴儿一样。”接着,她迈出了最后一步:她寻找着它,发现它并不在那里,她继续无望地找着,终于找到了那个手无寸铁的东西。

“它死了。”他说。

这种事在他身上常常发生,他已学会了和这个幽灵共处:只是每一次他都像第一次似的,要重新去学习面对之法。他拿起她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费尔明娜·达萨几乎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那颗不知疲倦的老人之心正以年轻人的力量、速度和慌乱跳动着。他说:“过多的爱和过少的爱都对它有害。”但他说这话时并没有信心,事实上,他羞愧难当,正和自己怄气,渴望找个理由把失败归咎于她。她看出了这一点,开始用嘲弄似的爱抚挑逗这个毫无自卫能力的身体,就像一只残忍地幸灾乐祸的温柔小猫。终于,他无法再忍受这种折磨,起身回自己的舱室去了。她一直想着他,直到天亮,终于确认了自己对他的爱。随着茴香酒带来的醉意散去,她独自漂浮在缓慢的海浪中,忧郁渐渐袭上心头,她担心他生她的气,不会再来了。然而,他当天就来了,在上午十一点这个不同寻常的时间,还容光焕发,精神抖徽。他带着某种炫耀的神情,当着她的面脱光了衣服。在光天化日之下,她高兴地看到他和自己在黑暗之中想象的一模一样:一个没有年龄的男人,皮肤很黑,像撑开的伞一样光亮、紧绷,除了腋下和耻骨处几根稀疏而平直的毛发,浑身再无其他茸毛。他的侍卫昂首挺立,她发现他并非偶然让她看见他的武器,而是像炫耀战利品一样有意地展示,以鼓舞自己的士气。他甚至没给她时间脱掉她在清晨吹起微风时穿上的睡衣,这种新手般的仓促慌乱使她因感到同情而浑身一颤。但这并没有令她不快,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她很难分清自己是出于同情还是爱情。然而,做完之后,她却感到心里空荡荡的。

这是她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做爱。整个过程中,她因为好奇而恍惚出神,体会着停歇了这么久之后,又在这样一个年龄,再做这件事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他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想清楚自己的身体是否也同样爱他。一切迅速而可悲。她想:“现在可好,我们把事情搞砸了。”但她错了。尽管他们都有些失望,尽管他为自己的笨拙而后悔,尽管她因茴香酒带来的疯狂而内疚,在余下的日子里,他们却片刻也没有再分开过,甚至连吃饭都几乎没再走出过舱室。萨马利塔诺船长凭借着本能,向来能够洞悉他的船上任何一个试图隐藏的秘密。他每天早上派人给他们送来白玫瑰,夜晚为他们演奏他们那个时代的华尔兹小夜曲,还打趣似的吩咐厨师为他们准备添加了催情佐料的食物。此后很久,他们才又一次尝试了做爱——等到灵感自然而然地找上门来,而非他们刻意去寻找灵感。能够待在一起,这种简单的幸福对他们来说就已经足够。

他们从未想过要走出舱室,直到船长用一张纸条通知他们,经过十一天的航行,船在午餐后就将到达此行的最后一个港口:黄金港。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舱室中看见,山冈上的房子在苍白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便自以为理解了港口名字的由来,但当他们感到空气蒸得像在锅炉里一样,看见街道上的沏青都已沸腾时,又觉得那个名字没那么贴切了。他们的船并没有停靠在港口这边,而是停到了对岸,那里是开往圣菲的火车的起点站。

旅客们一下船,他们就离开了自己的避难所。费尔明娜·达萨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呼吸着未受污染的新鲜空气。两人从船舷上望向一群喧嚷躁动的游客,他们正在一列玩具一样的火车车厢里寻找自己的行李。他们很可能来自欧洲,尤其是那些女人,她们身上罩着的北欧式的大衣和上世纪的帽子同这里尘土飞扬的夏日气候格格不人。一些女人的头发上还装饰着的美丽的土豆花,已经开始在炎热中枯萎。他们坐了一天的火车,穿过梦幻般的大草原,刚刚从安第斯平原来到这里,还没来得及换上适合加勒比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