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8/30页)

白天,他们玩牌,吃到肚皮要爆炸,午觉也睡得酣畅淋漓,以至于醒来时精疲力尽。太阳刚一下山,乐队便开始演奏,他们饮茴香酒吃鲑鱼,直到餍足还不罢休。这是一次快速旅行,船轻水顺:那个星期乃及整个旅途中都在下雨,上游涨起的水滚滚而下,改善了河流的状况。一些村镇怀着同情为他们鸣炮驱赶霍乱,他们则用汽笛的哀鸣表示谢意。途中,无论哪家公司的船与他们相遇,都向他们发出致哀的信号。在马冈盖镇,梅塞德斯出生的地方,他们备足了余下旅程所需的所有木柴。

当费尔明娜·达萨那只好使的耳朵又听到轮船的汽笛声时,她吓了一跳,但在畅饮茴香酒的第二天,她的两只耳朵就都听得比以往更清楚了。她发现玫瑰花比从前更香,鸟儿黎明时的歌声也更动听了。她还发现,上帝又造了一头海牛,把它放到了塔玛拉梅克的河滩上,目的就是把她唤醒。船长也听到了海牛的叫声,命令改变航向。于是,他们看见了这个体形巨大、刚刚分娩的母亲,它正把幼子抱在怀中喂奶。无论是弗洛伦蒂诺还是费尔明娜,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彼此间是多么情投意合:她帮他灌肠,在他之前起床为他刷净他睡觉前放在杯中的假牙;她总找不着眼镜的问题也解决了,因为她看书和缝补时可以戴上他的眼镜。一天早上她醒来,见他正在昏暗中钉衬衫上的纽扣。在他说出那句“男人需要两个妻子”的仪式性话语之前,她赶忙把活儿抢到自己手中。而她唯一需要他做的,只是给她拔火罐消除背痛。

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则开始用乐队的小提琴来抒发旧情。只练了半天,他便能为她演奏“花冠女神”的华尔兹。他几小时不间断地拉着这首曲子,直到大家不得不强迫他停下来。一天夜里,费尔明娜·达萨平生第一次在痛苦而非愤怒的哭泣中因窒息醒来,由于她又想起了那两个在船上被桨活活打死的老人。一直下个不停的雨反倒没有在她心中激起波澜,她为时已晚地想着,或许巴黎并不像自己感觉的那样阴郁,圣菲的街道上或许也并没有那么多葬礼。未来再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起出游的梦想在天边浮现:那将是一次又一次疯狂的旅行,不带箱子,没有应酬:纯粹的爱之旅。

到港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晚会,四处挂起纸花环和彩灯。黄昏时,雨停了。船长和塞娜依达搂得紧紧地跳了几曲波莱罗舞,在那年月,这种舞正开始迷醉人心。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大着胆子向费尔明娜·达萨提议,他们也伴着那首只属于两人的华尔兹跳上一曲,但她拒绝了。不过整个晚上,她都在用脑袋和鞋跟打着拍子,甚至有那么片刻,当船长和他那温柔的魔女在昏暗中如胶似漆地跳着波莱罗时,她竟不知不觉地在椅子上舞动起来。她喝了那么多茴香酒,以至于最后大家不得不扶着她走上楼梯。她突然一边哭一边笑起来,让所有人都慌了手脚。但在舱室里那凝滞的香气中,她最终控制住了自己。他们平静而健康地做了爱。这是满脸铍纹的袓父祖母之间的爱,它将作为这次疯狂旅行中最美好的回忆,铭刻在两个人的记忆之中。同船长和塞娜依达猜想的不同,他们之间的感觉并不像新婚燕尔的夫妇,更不像相聚恨晚的情人。他们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地直达爱情的核心。他们像一对经历了生活磨炼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因为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够长时间,足以发现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

六点钟,他们醒了。她的头因昨晚的茴香酒还剧烈地疼着,而且心慌意乱,因为她仿佛觉得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回来了,比从树上摔下去时更胖了一些,也更年轻了,正坐在家门口的摇椅上等着她。然而,她很清醒地意识到,这并非茴香酒产生的作用,而是对马上就要到家的恐惧。

“这就像要死了一样。”她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吃了一惊,因为她的话道破了自返程起就时刻折磨着他的一个想法。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想象自己在舱室以外的另一个家里,吃着与船上不同的饭菜,投身到一种对他们来说将永远陌生的生活中去——那真的像死一样。他再也睡不着,仰面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片刻之后,对阿美利加·维库尼亚的回忆刺痛了他,他蜷起身子,再也无法逃避真相。于是,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痛痛快快、从容不迫地大哭了一场,直至哭尽最后一滴眼泪。也只有在这时,他才有勇气向自己承认他曾多么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