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耿庸先生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时值岁暮,雪灾的消息,有如大雪般覆盖每天的报纸。然而,即使冰雪塞途,列车停发,电力中断,满城烛光,人们仍然忙于营造节庆气氛,在黑暗中期望看到荧屏中的“春晚”。我们的人民是喜剧性的人民,何况遇上春节,热闹自然是少不了的。
就在这熙熙攘攘预备祝福的时刻,有一个人悄然走了。
耿庸先生去世的消息,最早是萧玉英医生告诉我的。
1988年春节前后,正是在人民北路萧医生的家里,我陪孙钿先生,一同拜见了倍同路莘女士刚从上海南来的耿庸先生。此前,拙著《人间鲁迅》出版时,曾给上海方面寄出三册,收件人是“胡风反革命分子”我所敬重的三位长者,他们是:贾植芳先生、何满子先生,再就是聊斋先生。在他们的文字中,我获得一种确信,认定他们的身上存留着鲁迅的骨头和血脉。见过耿庸先生,我欣喜于我的判断没有出错。
钦定“胡风集团案”发生后,耿庸先生便一直在牢狱里生活,时间长达十一年之久。夫人王皓,在两年后的反右运动中跳江自杀,当时的说法叫"自绝于人民"。遗下三个孩子,在一个举目无亲、充满敌意与冷漠的世界里如何过活呢?可以想见,当时整个家庭所担受的苦难,以及加之于耿庸先生的精神上的痛楚。几十年沧桑,留下一头银发,满脸皱褶,可是,他那儒雅的风度却掩盖了这所有一切,乍见之下,丝毫觉察不到灾厄的痕迹。他严肃,庄重,说话却是随意的,机敏而幽默。说时,他一面抽烟,一面透过眼镜片定睛看你,你可以感觉到他对问题的专注。对于世事,常有犀利的批评,说到激烈的时候,他会睁圆了眼睛,像是与人争辩的样子。但是,更多的时候,他是常常微笑着的,流露着诚恳、友善、温厚,有时说着说着,还会像孩子一样,被自己的话头惹得咯咯地大笑起来……
孙钿先生和他一样,同属"胡风集团案"的要犯,蹲过监狱,干过苦役般的重活,相聚的机会于他们来说是极为珍贵的。我虽系初识,毕竟有过赠书的前缘,所以,大家一起谈话也就无须太避忌,感觉是愉快的。
此后,我常常一个人去看望耿庸先生。他后来从萧医生家里搬出,和李晴先生在达道路合租了一幢小洋房,我仍旧是那里的常客。
那时,李晴先生在一家出版社任职,计划出版我的一部诗集。我约请耿庸先生为集子作序,一来看重先生的道德文章,二来,也想给这段往来的日子做个纪念。
序文很快写好了。
意外的是,我喜欢的几首抒情诗并不为他所欣赏,倒是明白表示喜爱《贝多芬》和集中的几首长诗,说是这些诗引发了他的"别样的感应"。他特别称引了叙说司马迁的《蚕室之一夜》中的两段,其中一段的开头是:
一千次思考只为一次选择
我选择了苟活
而不是庄周式的永生……
仅为评说一首诗,就费去了数页稿纸,关键词就是这“苟活”。他是一个坐过囚室的人,深感不自由的苦痛,难怪司马迁的古魂灵,会让他这么心意难平。只是,他并没有陷没在历史的悲剧里,在文中引了"士可杀而不可辱"一语,指出"正直、正义、正派的士即知识分子"即使被不免神经衰弱的帝王式人物置于不是死就是活着受辱的境地,始终怀着"无可旁贷"的使命感。但因此,生命也更有光彩。
耿庸先生是我见过的人中最有尊严的人。
我们见面无所不谈,包括臧否人物。耿庸先生在后来写成的著作《未完的人生大杂文》中,记下不少跟他有过关系的人,当然也有好些未及记,或不能记的。在他谈及的人物中,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人,就是周扬和张中晓。
对于周扬,我们都不抱好感。耿庸先生说了两件事。一件发生在1979年召开的第四次文代会上,周扬在作大会报告,当说到“社会主义文艺的春天”时,萧军从后排站了起来,高声喊道"周扬同志的春天,就是我的冬天 !"记得耿庸先生说完,当即开怀大笑。他对萧军的这种近于莽撞的行为,是颇为赞赏的。
还有一件事是,在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的开幕式上,主持人宣读了周扬在医院打来的祝贺电话,全场鼓掌长达数分钟。随后,由一班中青年作家起草了一封致周扬的慰问信,悬挂在会议大厅里,让众代表签名。有站着签的,有蹲着签的,因为人数太多,原信纸又太短,就又找来自纸续了上去,以致拖到地上;那结果,弄得后来签名的人只好跪着趴着写字了。耿庸先生说到这里,又咯咯地笑,到最后,用了很有点骄傲的口气说"全会场只有我一个人没有签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