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第3/6页)

真妙!此后,黑黑再见了我,虽然不停地转动着耳朵——心有余悸,但却不叫了,而且是那样眼巴巴地望着我;再扔给它什么食物,它也就自认卑贱地吃了。但是,它绝不允许我接近它身后的窑门。

有一回,我故意用一块蘸了油腥的菜团把它引开,悄悄走近那窑门。黑黑发现了,吼叫着向我奔来。我们是朋友,这只能保证它不咬我,但它却执意用吼叫(近乎斥责般的吼叫)示意我离开。我忽然对那眼窑洞产生了神秘感,也许那是狗的神坛吧?也许里面有黑黑的偶像?

夏天的暴雨、冰雹、洪水铸成了大祸。没来得及收割的麦子被打烂在黄土里;正扬花吐穗的玉米、高粱歪倒在山坡上,裸露着紫红色的根须,预示着秋冬生活的艰难。家家户户都开始吃糠了,孩子们着小篮去山里寻野菜;人们把仅存的粮食更经心地贮存好,以备来年的春荒——春天可不能没吃的,那是要力气的时候。

谁还顾得上黑黑呢?虽然它是一只通人性的好狗。糠被人吃了,红薯皮、红薯须、泔水之类便只够供养猪的了。男孩子挨了家里的骂,空着手跑来安抚一下黑黑,也安慰一下自己。我呢?经常做梦又到了“全聚德”“东来顺”“丰泽园”,醒来便狼吞虎咽地大吃其酸糠饼和隔年的苦红薯。黑黑却还是固守在窑前,不去行乞,不去偷盗,在领地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悄悄地出去寻觅一回,把人类的大便再来消化吸收一遍。

我有些厌恶黑黑了。我觉得它体现着一种反自然的丑行,倒不仅仅是因为它吃屎,而是因为它如此固执地守卫着它的神坛。

“好狗,真是条好狗!”过往的人们说。

“我家要是有粮,我就把黑黑领回去。”过往的人们又说。

“黑黑不会跟你走,好狗不嫌家贫,好狗是领不走的!”过往的人们还说。

黑黑呀!可也真是难,似乎只有甘心于受苦受难,方能做一只好狗。

我联想到自己。我为什么还不去死呢?这地球就是我固守的神坛么?我心灵上所受的凌辱和压抑难道比屎要香些吗?谁知道灵魂离开这血肉的躯壳,不会在别的地方找到真理、自由和幸福呢?

那夜里,我总听见黑黑在院子里叫。那种叫声是以前没听到过的:时而咿咿呀呀,时而吭吭哧哧,时而叽叽咕咕,像叹息,像怅惘,像受着煎熬。黑黑也感到空虚了吧?我想,苦笑了一下,开始整理那根久违了的行李绳。也许挂在门楣上就可以达到目的了,我下意识地推开门,把绳子挂在门楣上……

忽然我发现听不见黑黑的叫声了,啊!黑黑不见了。这似乎是件挺有趣的事情,我坐在门槛上看着黑黑那片空荡荡的领地,但愿它不是又去吃屎了。我忽然感到要发生奇迹。我巴望着发生点儿什么奇迹。人在空虚到极点的时候,生活里一点点反常的现象也会提起人们的兴致。我一直在门槛上坐到天亮。喔嗬!擅离职守!黑黑也想开了!它一直没回来。我又把行李绳扔到角落里去。

早晨,男孩子又站在了窑顶上。“啊!黑黑寻男人去了!”他对我说。

“寻张山?”

男孩子哈哈大笑:“黑黑想成家了呢!”

我恍然大悟。真的,时隔多年,我竟忘记了这种事。昨夜那叫声多像个发痴的恋人!那叫声中有一种美好的愿望,黑黑去追求了!感情的需要,生存的需要,可以使任何生命冲破习惯的樊笼。这就是创造,这就是创造的原因和动力。外界再严酷的束缚,内心再迂腐的观念,都不是生活本身的对手。

我又忘记了死。我随时随地都在设想着黑黑的幸福。此刻你在哪儿呢?在和你的情侣漫山遍野地追逐,自由自在地欢笑吧?在荒草丛中打滚儿,在你的“情侣”怀里撒娇吧?追捕猎物,体尝创造的乐趣吧?茹毛饮血,共度收获的欢愉吧?互相理毛、亲吻,享受着甜蜜的爱恋?对着荒野呼叫,抒发着原始的激情?星光下,你安心地酣睡,身旁有你可依赖的朋友为你挡风,为你警卫;你喃喃地呓语,做着美梦;你咬它一口,为了它对你不够温存;你“喔噜喔噜”发一阵脾气,为了它对你缺乏理解;你们互相怄一阵子气,然后又言归于好;你们依偎着哭一场,又互相安慰对方受伤的心灵;你们互吐衷肠,没有猜疑、没有防范……早晨,阳光照亮了洞穴,你们向着天空高歌,抖擞精神,又向那广袤无垠的大漠跑去,心里升起新的美好的憧憬……我的心跟随着黑黑,自由地驰骋,沉浸在一种朦胧的希望中。

/五/

可是,没多久,黑黑度“蜜月”回来了。

它是悄悄地回来的。晌午,我正在黑黑的领地上来回踱步,嚼着糠团子,它轻轻地拱开院门进来了。它并不叫,也并不马上要求我离开它的领地,只是一溜小跑,又在它的岗位上趴下,那一脸尴尬的神情像是在说:“这不怨你,这怨我,好在是你,不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