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河上游
第一眼看到狮泉河,瞬间即被震撼。
它的河床不很宽,闲散地躺在布满红柳的沙砾滩上,好似大战后失去血色有几分苍白的蟒蛇。它的河水也不很急,泛着细碎的粼花,仿佛那受伤的蟒,正在呻吟着休养生息,以图再战。
使我惊讶的是它的纯净,水的一种至高无上的状态。当你看到一小管蒸馏水的时候,会惊讶它的透彻和洁净;当你看到一瓶蒸馏水的时候,会叹息它的清爽和工艺;当你注视着一条滚滚而来的大河,在傍晚和黎明探视它,排除阳光闪烁的金斑干扰的时候,你如同与一条通体透明的恐龙对视。洞穿它每一个漩涡的脏腑,分辨出每一块卵石的纹路,那一刻,你会感到水的至清无瑕是一种巨大的压迫与净化。
狮泉河水是由高峰上万古不化的寒冰融化而成,那时候,还没有矿泉水、太空水这样雅而商业化的称呼,我们直呼它为冰川水。
在寒冷而不结冰的日子,狮泉河是温顺而峻峭的,如同一把银光闪闪的藏刀,锋利地切割着高原峡谷,蜿蜒向远。我查了地图,知道它流经国界之后,就成了大名鼎鼎的印度河,最终汇入印度洋。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叫狮泉河?问过很多人,都说,顾名思义呗,可能是狮子像泉水一样地跑过来,或者是河水像狮子一样地跑过去吧?
不论谁像谁,那狮子一定有着雪白的长长的鬃毛,跑动起来,好似雪雾掠过山巅;它愤怒的时候,吼声会引发连绵的雪崩。
在高原上阳光最充沛的日子,我们接到赴狮泉河畔抗洪的通知。我看看天,天是那种雪域特有的毛蓝色,如同“五四”后革命女生新做的旗袍,干爽平整,没有一丝乌云。太阳把亿万根金针,肆无忌惮地从高空镖射而下。我感到光芒从军装罩衣的缝隙刺进棉袄深处,使僵硬的老棉花里蕴藏的冷气,渐渐发酵酥胀。
“这样的天,怎么会发洪水呢?瞎指挥吧?”新兵的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说。
老兵拎着铁锨,一路小跑说:“你那是平原的皇历;在高原,越是有太阳,越是发洪水。水是阳光的孩子!快走吧!”
我这才恍然大悟。在阿里,有一条特殊规律——如果连续出现几个晴空万里的日子,你就要到狮泉河防洪。
当兵的人,洗被子是个大工程,除了费力,主要是缺乏工具。每个人只有一个小脸盆,洗一件军衣就爆满,泡沫横飞;若把被子塞进去,活似大象进了茶壶,涌得皂水四溢,泛滥成灾。我提议,单是洗,就在脸盆里凑合了;透水的时候,到狮泉河去。让河水这个天大的盆,把我们的军被冲刷一净。
我们的营地距狮泉河不过百余米,不一会儿就到了。当我们兴高采烈地把军被放到狮泉河里时,立即发现失算了。狮泉河绝不是一个温顺的女仆,它躁动着,在表面上虚怀若谷的水波下,掩藏着湍烈的暗流。军被一入水中,瞬间就被水流展开,好像一堵绿色堤坝,斜着立在水里,堵住了狂放不羁的冰川之水舒展的手臂。
我们用手攥着军被,手指上感到有巨大的冲击力,好像拽着一只大风筝,随时都会凌空而起。河水愤怒地冲撞着巨帘,军被膨胀成可怕的弧形,好像风暴中就要崩裂的船帆;河水幸灾乐祸地激起漩涡,戏耍地兜着我们的军被绕圈子,好像那是它抽打的一只只翠绿陀螺。我们感到了越来越大的吸引力,狮泉河在粗暴地邀请军被和它的主人,一道共赴水中央。
“姑娘们,快松手!否则会被卷进狮泉河的!”远处有人看到了我们的危险,大声叫道。
我们置之不理。真是开玩笑!一松手,被子就被龙王爷借走了,今晚盖什么?此刻已完全不幻想狮泉河免费帮我们漂洗被子了,最要紧的是在激流中把军事财产抢救回来。于是,拼命捏住仅剩在手中的被子角儿,好似那是网绳。被子像大鱼,不安分地甩动着。手被泡得发白,指甲因为用力和寒冷,已变得青紫,渐渐地失去知觉;骨节因为负重和要命的扭转,已肿胀如镯。
眼看单凭手的力量,无法和内力深厚的河水抗衡。随着时间的推移,手指渐酥,气力越来越小,眼看就攥不住了,被角一丝丝地从指缝拔出,马上就会漂逸而去。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看我的!”眼瞧着她的被子就像被施了魔法,“嗖”地就脱离了险境,朝岸上卷去。我赶忙一眼瞟去,学习先进经验。原来那女孩儿跳进了岸边的浅水里,把军被缠在了腰上,下半身水淋淋的,终于控制住了局势,狮泉河再猖獗,一时也卷不动百八十斤重的人,被子就虎口脱险了。
我们都忙不迭地照此办理,不一会儿,一一化险为夷。站在岸边,抱着被子,一任狮泉河水从被角和裤脚流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