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河上游(第2/3页)
赶来援救的老兵们说:“我们这些汉子都不敢让狮泉河帮着洗衣服,知道它暴烈无比。你们这些女娃啊,怎么比男人还懒!”
我们把被子放进脸盆,嘻嘻哈哈地往回走。刚开始所有的脚印都是湿的,且淋漓模糊巨大无比。走过红柳滩,沙包舔走了一些水分,脚印就只剩下半截,好像一种奇怪的小兽在奔逃。大家都说,今天的被子洗得真干净!仔细端详,军被的绿色,已被激流抽打出一缕缕白痕。
狮泉河结冰,如梦如幻。
那是一日清晨,我们按照惯例,到狮泉河边出操。走着走着,就觉得异样。狮泉河寂静无声,好像已经不复存在。平日的狮泉河大智若愚,也不好喧哗,但仍有一种男低音似的轻啸,在山谷中贴着巨石回荡。我们熟悉它,就像倾听高原的呼吸,此刻,怎么一夜间就无端地沉寂了呢?!
走到河边,大惊失色。狮泉河在骤然而至的严寒中,瞬间凝固。高高的水浪腾在空中,卷起优美的弧度,僵硬如铁;周围簇拥着迸溅的水珠,若即若离,与主浪以极细的冰丝相连,好像逃婚的孤女最后回眸家园。狮泉河被酷寒在午夜杀死,然而,它英勇地保持了奔腾的身姿,一如坚守到最后一分钟的勇士;它坚守了一条大河无往而不胜的气概,只是已粉身碎骨、了无声息。
我们被骇住了!无论从黄河长江还是更冷的东北来的兵,都说从未见过这种奔腾中凝固的奇观。我怯怯地走过去,轻轻地抚摩着波浪。它冷硬尖锐、千姿百态的曲线,流畅无比,滑润若骨;浪尖绝非平日所见那般柔软,简直可以说是很锋利的,如短剑一般直指前方,切割着严寒,触之铿然有声。不一会儿,手指就像五根空中钢管,把脏腑的热气偷漏给了冰浪。那朵吸走了我体温的浪花,姿容不改,只是花心沁了一点点雾气,显出晶莹的朦胧。
是的,平原上的人,难得有机会抚摩到如此坚实的浪花,它钢筋铁骨,铮铮作响。平日我们在海边探着手指,沾了一手水,自以为抚摩浪花的时候,浪花其实早已冷漠地却步抽身了。我们摸到它蜕下的壳,至多只能算是它的背影甚至残骸了。
狮泉河的支流,是一条条自雪山而下的小溪。在温暖的季节,它们匍匐在石缝里,并没有一定的河道,肆意流窜着,好像撒欢的野鼠。下乡巡回医疗的救护车,常常会陷在这样的水流里,前进不得,后退不得,引擎徒劳地轰鸣着,在山谷中发出空旷的回声。
“姑娘们,你们到远处的岸上歇着吧。”同行的老医生边挽着袖子,边向我们挥手说。看来得下水推车了。
“我们不走,为什么要赶我们走呢?多一个人不是多一份力量吗?”我们不走,也跟着挽袖子。
“狮泉河是不喜欢女人的,所以,你们必须得走。”老医生不容置疑地命令。
没办法啊,当兵就是这个样子,每个老兵都好像你的再生父母,你必须服从。
我们几个女孩子,愤愤地向远处走去。脚都酸了,认为走得够远了(高原是很容易疲乏的),刚要停下来,一直用眼光监视着我们的老医生,大声地喊道:“不行,太近了,还得走。走得越远越好!”
我们只好沿着小溪向上游走去,走几步,停一停,直到老医生不再用声音的鞭子驱赶我们。这时回过头去,只见人已小得像苍穹下的一颗绿豆。
你们怎么推车呢?我们呆呆地看着流动的河水,天渐渐地黑下来,河水变得更加冷蓝了。
喔,原来男人们都把衣服脱下,下河推车了……我们几个女孩子,谁也不再说话,只是把手伸进黄昏的河水,感受到手指的麻木,一寸寸地从指甲向胳膊根儿处蔓延,用这种愚蠢的行为,和战友同甘共苦。也许,我们的体温会使冰冷的狮泉河水提高一点温度,当它流到下方的时候,会使推车的人,少受些寒冷?
我在西藏阿里军分区工作了十一年,狮泉河流经我的整个青年时代,它清澈澄净,洗涤着我的灵魂。
在这个物欲喧嚣的世界上,我怀念那种纯净的水。纯净而有力量,是很高的境界。复杂常常使人望而生畏,很多种因素混合在一起,叫人摸不着底细,以混浊佯作高深。我不知道狮泉河是不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河,但我想它的透明和清澈,该是在地球上名列前茅的。当我默默地站在它的一侧,凝视着它的时候,我会感到一种伟大的包容和冲决一切的勇气。
人的精神是从哪里来的?我以为很大一部分,甚至关键性的启示,是从大自然而来。人在年轻的时候,能够和自然如此贴近,远离城市,孤独地走进大自然的怀抱,你会在一个大的恐怖之后,感到大的欣慰;你会感到一种力量,从你脚下的大地和你头上的天空,从你身边的每一棵草和每一滴水,涌进你的头发、睫毛、关节和口唇……你就强壮和智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