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婚(第3/4页)

遗憾的是,婚姻的魅力,一定程度上,归结于单身的枯乏无趣。这并非个人误见,整个社会也决意将单身状态描绘成烦愁万分:一旦自由放纵的学子时代结束,陪伴与温情便再难觅寻;社交生活再不能避开为人夫妻者;再无人可电话联系或陪逛。于是,即便对方差强人意,我们也可能敞怀相迎。

在旧时代,当婚姻(原则上)成为床笫之欢的必要条件时,明理者便意识到,这可能导致错误的结婚动机,于是坚决主张取消有关婚前性行为的戒律,以便让年轻人冷静,少作冲动的抉择。

然而,妨碍作出明智判断的特定障碍一旦被清除,另一种欲望似乎又占据了上风。在它的影响之下,人们对于伴侣的渴望或责任感,相较于发乎性爱的动机,有所减弱。连续五十二个周日的独挨,可能严重损害人该有的谨慎。孤独也可能激发无谓的冲动,消除对潜在配偶的犹疑。任何一段关系的成功,不应单取决于夫妻共处的幸福指数,双方对于该种关系缺失的担忧,也该是判断标准之一。

他的求婚之所以充满信心、十分笃定,在于他相信,自己必是极为坦诚的生活伴侣——这是孤身多年的又一个间接恶果。单身状态会令人惯于将错误的自我形象升格为正常。拉比内心混乱时极为追求外在整洁,他惯以工作排解焦虑,他心有愁绪时便有表述障碍,他不能找到合乎心意的T恤时便愤怒万分——所有这些怪癖,都可毫无痕迹地得以掩盖,只要无人在他身边目睹这一切,更别说给他制造麻烦,要求他来吃晚饭,或满腹狐疑地评价他爱清洗电视遥控器的癖好,又或让他解释烦心所为何事。目击者的缺失,会令他产生幻觉,以为只要觅得佳偶,自己便是极易和谐相处之人。

数世纪前,对于判断适婚对象的自我认知能力,即便不是全然蒙昧,也可能算得上令人费解了。当时,一个标准、客观的考察思路——甚至首次约会时也不显突兀——便是简短的一句“你失控时是什么模样”,对此,每个人都期待得到一个宽容、善良和毫无戒心的答案。

柯尔斯滕告诉拉比,十几岁时的自己一点也不快乐,她感觉无法与人沟通,还有过自残的经历。她说只有把胳膊挠到流血,她方能获得解脱。拉比感动于她的坦白,但并不止于此:柯尔斯滕的烦恼,令他全然被吸引。他因此确认她是适婚对象,因为他本能地怀疑一帆风顺之人。与个性开朗、善于交际的人相处,令他感到被孤立,显得孤僻。他尤其讨厌乐天派。对于过去拍拖过的某些女性,若有人称她们“身心健康”,他便用“无趣”描述她们。拉比将创伤理解为成长和获得深度的主要途径,他渴望自己的忧伤能在伴侣的个性中,获得共鸣。因而,起初他并不太在意柯尔斯滕偶尔的孤僻和费解,或者在争吵之后,她表现出的极度冷漠与极力辩解。他心怀模糊的愿望,想去帮助她;然而,他却不会明白,倘若自身尚最需援助,那么援助他人,便会颇富挑战。他用最直接最浪漫的方式解读她受伤的方方面面:予他良机,扮演良人。

人们认为自己在爱情中追寻的是幸福,其实,真正的追寻目标,乃是熟悉感。我们指望在成年人的社会关系中,重建童年时便熟知的各种感受——它们远不只限于温柔与关爱。多数人在幼时体验的爱,会与其他更具破坏性的动力纠缠在一起:想援手处于失控的成年人,他们或痛失父母之爱,或深恐父母之怒,又或缺乏足够的安全感去沟通自己复杂的心愿。

由此,一个符合逻辑的事实便是,长大成人的我们之所以拒绝某些候选对象,原因并不在于他们有过错,而在于他们总无过错——貌似极度稳重、成熟、善解人意和可靠——在我们内心深处,如此毫无差池,令人感觉陌生、失真。我们追寻其他更令我们兴奋的人,并非因为笃信与其携手的人生会更和谐,而是潜意识里认定它的挫折模式为我们熟知,令我们安心。

他的求婚,是为了挣脱长期盘踞在他心间的那些情爱关系的强烈困扰。过去这不乏传奇与刺激、最终却一无所获的十七年,令他疲惫至极。如今他已三十有二,另有挑战令他焦躁不安。拉比对柯尔斯滕充满挚爱,同时他也希望借由婚姻摆脱支配着他的人生、令他痛苦不堪的爱情,这并非是愤世嫉俗,也无关冷漠。

至于柯尔斯滕,只能说(因为我们多半追随的是拉比的思想),我们不应低估对于一个经常痛苦地质疑很多事物,尤其是自身的人来说,一个善良、有趣且似乎明确坚信她便是佳偶的人儿的求婚,是多么富有魅力。

十一月,一个落雨的早晨,在因弗内斯婚姻登记处的一间粉红色房间内,一位工作人员宣告他们结为连理;在场的有她母亲、他父亲和继母,以及八位朋友。他们大声宣读了由苏格兰政府颁布的誓词,承诺彼此关爱、富有耐性、心怀慈悲、彼此信任、乐于谅解,他们将终生互为挚友和忠诚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