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情[1](第2/3页)

如今,她可以爱(以自己的方式),但确实无法承受过多的思念,即便思念的人儿就在东南部一个相距数小时车程的小镇,几天后便会搭乘十八点二十二分的火车,鸿雁归巢。

当然了,她无法解释自己这种脾性,更别提控制它;她因此在家中颇受指摘。她但愿自己具备守护神的魔力,能在拉比开始恼怒时,便立即制止它,然后将他带出廉价酒店,悬浮在二十五年前的因弗内斯的上空,穿越低层大气厚厚的云层,透过一所小屋的窗,看到那间窄小的卧室内,一个小姑娘穿着睡衣,坐在桌边,在一张大大的纸上,一丝不苟地给格子涂颜色,借此试图让自己保持理性,将无法接受的、排山倒海的悲恸驱至脑外。

如果拉比能见证柯尔斯滕这坚韧与忍耐的画面,他的同情心自会油然而生。他会理解她的内敛背后那些感人至深的缘由,他会即刻控制自己的痛楚,而给她温柔的抚慰与同情。

然而,这世上并无神灵候命,所以,便也不会有令人动容的背景故事,阐明柯尔斯滕的过往;拉比只能直观领会她冷漠的回应——这是一种挑战,刺激他不可避免地评判她,并怒气顿生。

人们的行为脚本,经常奠基于那些久远的、已被我们刻意忘却的危机。我们依据当下已不存在的陈旧逻辑行事,追随着一种无法对最依赖的人恰当地说明的意义。我们可能尚不能洞明,自己到底处于人生的何种阶段,真正打交道的人是谁,眼前人理应被如何善待。我们可能成了略显复杂的相处对象。

拉比的情况也和妻子差不多。他也不断借由自己扭曲的过往,来解读当下,并被那些陈旧而古怪的冲动所影响。而这些冲动,他亦无法向自己或向柯尔斯滕作解说明。

譬如,他从爱丁堡的办公室回到家,便见门厅处一大堆衣物,柯尔斯滕本想把它们送去干洗店,后来却忘了此事,她说接下来几天会抽时间送去。这番行为,该作何解?

对拉比而言,他会立即生成一个核心的解释:这是在开启他所恐惧的混乱状态,柯尔斯滕也许根本是有意为之,以惊扰他、伤害他。他无法遵从她的建议,让这堆衣物留到明天,便亲自将它们送去(已是晚上七点),回来之后,又花了半小时噼里啪啦地清扫屋子其他地方,并尤其用心整理餐具柜的混乱不堪。

在拉比的思维中,“混乱”绝非小事一桩。潜意识里,他可在转瞬间,便将当下不合时宜的微枝末节与过往失调错位的主枝要干链接在一起,譬如:他曾在自己的卧室里看到的贝鲁特腓尼基[4]洲际酒店斑驳不堪的墙体;他每日清晨会步行经过的被炸毁的美领馆;他的学校的墙上隔三岔五出现的凶残的涂鸦;深夜传入他耳朵的父母的大声吵闹;即便今天,对于那艘最终载着他和父母在一个一月的黑夜离开故里的塞浦路斯难民船,他依然异常清晰记得它的黑色轮廓;那套他们事后听说被洗劫一空的公寓,如今成了一个德鲁兹派战士一家人的住所(据报道,他的房间被充当了临时弹药库)。他的焦虑不安与太多的过往经历有密切联系。

现下,拉比栖身于这个星球上一个相对安全、清静的角落,拥有一个本性善良、承诺不离不弃的妻子;但在他的脑海内,贝鲁特、战争和人性最残忍的方方面面,永远都是威胁,只是不在他目力范围内而已,它们时刻点染着他对一堆衣服或混乱的餐具柜的解读。

当思维涉及移情时,我们便失去了对人或事作无罪推定的能力;我们焦虑满满地在过往的引导下,迅速作出最糟糕的结论。

不幸的是,若要承认混乱而令人困惑的过往在影响我们对当下事件的解读,这似乎令人羞愧、颜面尽失:难道伴侣与令人失望的父母、丈夫的短暂缺席与父亲的永久抛弃、待洗的衣物与内战之间的差异,我们都不明白?

爱情中最微妙而又必要的任务之一,便是情绪调控。为了承受移情的风险,便要将同情与理解优先于恼怒和评判考虑。伴侣们需要意识到,他们并不总是对方突发的焦虑或敌意的直接诱因——所以并不该总报之以怒火或伤自尊。狂怒与谴责可以让路于慈悲之怀。

当拉比回到英国时,柯尔斯滕已经恢复了一些单身时热衷的旧习惯。她会在洗澡时喝啤酒,在床上用杯子吃麦片。但很快,共同的欲望和对亲密的接纳能力又重占高地。和通常一样,玩笑安抚了潜在的焦虑,和解得以启动。

“汗太太,很抱歉打扰您。可我记得我以前是住这儿的。”拉比说。

“不可能。你一定是在找34A,而这儿是34B,你看……”

“我认为我们结过婚。你记得吗?那边角落的多比,是我们的孩子。他总是沉默寡言。有点像他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