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局限(第2/3页)
不幸的是,对于有些状况,哄劝却毫无作用——譬如,当埃丝特开始取笑威廉的身体时,母亲温和的提醒便被充耳不闻。他的小弟弟是一根“丑陋的香肠”,埃丝特总在家里这么大喊;后来,更过分的是,她在学校跟一帮女同学也这么嘀咕。
父母尽力委婉地解释,她的嘲弄是一种羞辱,可能会令他长大后与女性交往有障碍。但这番言辞在他姐姐看来,必然怪异荒唐。她回复说,是他们不了解实情,威廉的双腿之间真有一截丑陋的香肠,所以大家才在学校取笑他。
对九岁的孩子而言,尚不能领悟父母(在事后,还带着笑容)警告的本质,这不是她的过错。然而,当埃丝特被严厉要求收手时,她却指责他们干涉她的生活,并在小纸片上写着快乐破坏者,然后把它们当面包屑一样,撒在屋子四处,这着实令人头疼。
争论,最终引爆了拉比与这个恼怒的小人之间的吼叫大赛,这小人也只是因为脑袋里尚缺失某种特别的神经联结,从而无法领会此事的利害关系。
“因为我要求你这样,”拉比说,“因为你才九岁,我比你大得多,懂得比你多——我不会整天站在这里和你争论这件事。”
“这太不公平了!所以我就要大喊大叫。”埃丝特威胁说。
“不准再这样,小姐。你上楼去自己房间待着,等准备好了再下来一起吃晚饭,举止文明点,让我看到你斯文有礼。”
拉比一向都天然规避任何冲突,他能对无比疼爱的人讲出这番毫无怜惜的话,倒确实罕见。
父母意在节约孩子的时间,意在传递需要艰巨而漫长的经验积累方可获得的见解。然而,人类的进步总被一种对于现成结论的先天性对抗所阻挠。我们天生乐于重新探索人类已经历的所有荒唐、愚蠢,这令我们裹足不前,将生命太多地浪费在发掘已被他人苦心记述的广泛事实之上。
对于养儿法则,浪漫主义素来秉持怀疑立场,将它们视作一面虚假伪善的旗帜,毫无必要地施加于孩子可爱善良的本性。然而,在与鲜活的幼小生命更亲密接触之后,我们则可能渐渐改变想法,认识到礼貌确实是一道铜墙铁壁,阻止着事物迈向野蛮的、永恒的危险。礼貌并非必然是冷酷而残暴的手段,它只是一种教育方式,让人们将自己的点滴兽性封锁在内心,这样晚餐便不必陷入混乱局面。
有时,拉比会纳闷,为人父母这艰巨的重任,最终会有怎样的归宿——接孩子放学、陪他们说话、哄劝他们、与他们讲道理,所有这些时间,意义何在?起初,他天真而自私地希望,这是他和柯尔斯滕在提升自己。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实际是帮助两个生命安身立命,这是天然的使命,挑战重重;他们会令他频繁遭遇挫折,一再困惑,他的兴趣点也已远超自己的想象,被迫不断拓展到陌生的领域——偶尔也有美好的体验:滑冰、电视情景喜剧、粉色礼服、太空探索以及哈茨球队[1]在苏格兰足球联赛中的排名。
孩子们的学校位于家附近的一栋小巧舒适的建筑里;远远看着那些父母把他们的宝贝们放下车时,拉比不禁思索着,对于一代人安放于另一代人窄窄肩头的期许,生活给予的回报从来都不慷慨丰厚;即便一首关于渡鸦的优美的诗朗诵便可赢得一颗金星、一阵掌声,但光辉的命运却无法轻易获赠;陷阱太多,太易诱人入坑。
有时,当掀去“父亲”那层情感的保护纱,拉比会意识到,自己黄金时代的极大部分时光都贡献给了这两个生命。若抛却这骨肉亲情,在他眼中,他们多半也只是极庸常之人,稀疏平凡到三十年后,在某个酒吧偶遇时,他甚至不屑与他们对话。这一番领悟,令人不堪承受!
不论父母面对陌生人时如何谦逊克制、淡化野心,但在养育孩子上——至少新生伊始——却是剑指完美,意在创造卓尔不群的典范,而非凡夫俗子。尽管统计学已有答案,但庸才从来不是初始的培育目标;为了养儿成人,父母的牺牲实在巨大。
这是一个周六的下午,威廉和一个朋友在户外踢球,埃丝特在家里组装一块电路板,那是她几个月前得到的一份生日礼物。她让拉比在一边做帮手。这会儿,他们正依照安装手册,把灯泡和小马达接上线,当整个系统搭建好,他们欢欣不已。拉比想跟女儿说,她未来会成为了不起的电子工程师。他执着地幻想女儿长大成人后,该务实时会脚踏实地,该敏感时会激情洋溢(这是他最中意的女性的范本)。埃丝特喜欢受人关注。她渴望着有一些难得的时刻:威廉不在身边,她是爸爸的焦点。他叫她小闺蜜;她坐在他膝盖上,如果那天他没剃须,她会抱怨说他的皮肤感觉很奇怪很粗糙。他会把她头发捋到脑后,不停吻她额头。柯尔斯滕会在屋子那头端详着他们。埃丝特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她非常严肃地对父母说:“我希望妈妈死掉,这样我就可以嫁给爸爸了。”柯尔斯滕理解她。她自己或许也期待有一个和蔼可靠的父亲,能依偎搂抱,一起搭建电路,外人不得打扰。她知道在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眼中,拉比是一个魅力十足的人儿。他乐于坐在地板上,陪埃丝特玩洋娃娃,他带她去攀岩,给她买裙子,陪她骑自行车,跟她讲述那些建造过苏格兰隧道和大桥的杰出工程师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