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第2/4页)
他发现自己对有关中年男人的新闻报道产生了兴趣。一个负债累累的格拉斯哥人被妻子捉奸后,卧轨自杀;另有一人因为网络丑闻,开车在阿伯丁附近投海自尽。拉比看得出,他们的问题实际并不严重;只是因为一些错误,一个人便突然陷入灾难。如果生活失序,如果外界压力足够大,他也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他之所以能自认为心智正常,只是因为某种脆弱的好运。他知道,如果生活曾经适当地考验他,他便一定也会成为悲剧新闻。
在凌晨两三点,当他处于半醒半睡、逡巡于意识之间时,他感到脑袋里储存的许多影像和记忆片段,一批批纷沓而至,浮现眼前:八年前曼谷旅游的掠影、头靠飞机舷窗睡了一夜之后降落在印度时看见的那些离奇的村庄、他们一家住在雅典时浴室冰冷的瓷砖地板、在瑞士东部度假时第一次体验的降雪、在诺福克岛徒步时低沉灰暗的天空、大学里通向泳池的走廊、他们陪埃丝特在医院做手指手术的那个夜晚……有些事物的逻辑关系已经淡忘,但那些画面却永远不会消失。
在无眠的夜晚,他有时会想起并思念母亲。令他难为情的是,他那么渴望再回到八岁时,那会儿他有点微烧,蜷曲在毯子下,妈妈给他端来食物,读书给他听。他希望她给他保证一个美好的未来,希望她宽恕他的罪恶,希望她把他的头发整齐地梳成左分。他已经足够成熟,明白当务之急是及时审视这些退化的状态。尽管从外部看,他的状态不尽人意,但他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太离谱。
他发现焦虑总是如影相随。每一波新的焦虑貌似都关乎某一件特定的事:熟人甚少的聚会、陌生国家的复杂行程、工作中的两难选择,而从更开阔的视角看,问题往往更大、更严重、更具根本性。
他曾经幻想,如果换个住地,如果取得一些职业成就,如果有一个家,他的焦虑也许便会平息。但实际一切并无任何改变:他意识到焦虑深入他的灵魂深处,他本质上是一个害怕的、不正常的人。
厨房里挂着一张他喜欢的照片,是柯尔斯滕、威廉、埃丝特和他在秋日的公园里拍摄的;他们互相扔着被风吹成一堆的树叶。快乐与恣意洋溢在他们脸上,那是一种可以胡作非为、无需顾虑后果的喜悦。然而他也能记起,那天他心里是多么焦虑:给一家工程公司的活儿还没完成,他急着回家给一位英格兰客户打电话,他的信用卡远远超限了。只有当现实演变成了过往,拉比才能真正体会其中的欢乐。
他知道自己精神的崩溃不适合在坚强、能干的妻子面前展现。有时他对此感到苦涩不已。“失眠不是好事,上床睡觉吧。”如果醒来看见书房的灯亮着,柯尔斯滕便总会这样说。痛苦的经历上演过多次以后,他意识到美丽、聪明的妻子解决不了他的苦痛。
但更好的是,他开始领悟其中因由。她并不是刻薄,它们只是出于她和男性打交道的经验所得,是她抵御失望侵袭的手段,是她应对挑战的方式。明白这些道理,对他很有帮助,他开始放弃复仇和愤怒。
世上很少有彻底的坏蛋,恶毒之人自身也是苦痛缠身。因此,处世不可嬉笑不恭,或咄咄逼人,惟有以爱成全。这着实不是容易事。
柯尔斯滕的妈妈在住院,已经住了两周。她的肾起初诊断并无大碍,但病情却突然加重。一向坚强无比的柯尔斯滕也被吓得脸色灰暗、手足无措。
周日,他们去医院看望她。她极度虚弱,声音细若游丝,只能说些简单的话:想喝水;把灯倾斜一下;少一些光线刺激她的眼睛。她一度握住拉比的手,对他微笑着说:“好好照顾她。”说完,又带着惯常的犀利补上一句:“如果她让你照顾的话。”暂且将这话视作一种谅解吧。
他知道自己永远别想从麦克利兰太太的眼中看到欣赏之意。当年,他对此愤恨不已。如今他已为人父,对此倒能感同身受了。他也不会对埃丝特未来的丈夫有什么期待。父母怎么可能真正接纳孩子的另一半?历经了对孩子无求不应的十八年,怎可再指望他们热切地包容一种饱含竞争的全新的爱?有谁能够真诚地接受这种不可避免的感情冲击,而不心怀疑虑(通过一连串有些酸意的话暴露出来):他们的孩子误入他人的掌控之中,那人根本无法承担所要面对的复杂而独特的任务?
从雷格莫医院回来后,柯尔斯滕忍不住痛哭。她让孩子们去和朋友玩耍,她现在没法承担母亲之职(一个绝不可袒露痛苦、令他人受惊的角色),她需要暂时再做回孩子。在医院蓝色床单的映衬下,母亲显得面黄肌瘦,这让她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这一切如何会发生?她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深深依恋于自己五六岁时形成的记忆,那时的母亲坚强、能干、事事做主,柯尔斯滕还是个小姑娘,会被抛到空中玩乐,事事有人安排。父亲离开后的许多年,她一直都需要着这个强大的母亲。麦克利兰家的这两个女人知道该如何紧密团结,她们是一个团队,共同面对最至亲之人的背叛。而现在,只剩柯尔斯滕在医院走廊里询问一位十分年轻的医生,母亲还剩多少时光。世界颠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