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纳婚姻
他们成婚已然十三年,然而直到当下,迟至今日,拉比才感觉准备好接纳婚姻。这并不矛盾。婚姻只会给予已婚者重要的教训,对婚姻的接纳自然不会在仪式之前,而是婚礼之后;这也许需要一二十年的光阴。
拉比知道,他只能坚称自己仅成过一次婚,但这不过是一种语言诡计。那看似单一的关系实际历经了太多进化发展、断绝往来、重新协商、山水阻隔和情感回归,以至于仅与同一人,他实际经历的离婚和复婚已不下十余次。
他正长途驾车去曼彻斯特与客户会谈。这凌晨时分,是最便于他思考的时间:路上完全畅通无阻;车内只有他一人,无需与人讲话分心。
人们曾经认为,当你获得了一定的经济基础,跨越了生活的一些里程碑,譬如,拥有一处安身之所、一套全亚麻的嫁妆、一些可摆放在壁炉台上的资历证书,或是几头牛和一块地,你便为婚姻做好了准备。
后来,在浪漫主义的影响下,这些具备实用价值的物质被认为过于唯利是图,过于算计;于是,人们关注的焦点转移到情感质量上。情投意合成为重要指标;其中包括瞬间感受到寻获心灵的伴侣,坚信对方可以完美地理解自己,以及确定自己再不愿与其他人有肉体欢爱。
现在,他知道了,这些浪漫主义思想会造成灾难。他的婚姻意愿建立于一套完全不同的标准。他愿意接纳婚姻,是因为——开始罗列清单——他放弃了追求完美。
如果宣称爱人“完美”,只意味着我们没能了解他们。只有当一个人充分令我们失望过,我们才可以说,自己开始了解他们了。
然而,问题并不只在于他们。我们遇见的任何人都并非十全十美:列车上的陌生人、旧校友、新网友……所有这些人同样会令我们失望。生活的种种真相已经扭曲人们的本性。没有人能免于遭受伤害。我们(必然地)无法获得理想的养育方式;我们以争吵替代解释;我们以唠叨替代教导;我们以焦躁替代理性分析烦恼;我们谎言不断,而且四下无端指责。
若秉持求全责备,我们必然绝无可能如愿以偿。所以,我们并无必要深入了解一个陌生人。他们惹人恼怒的具体方式并不会立刻显露(也许要过上好几年);就理论上而言,我们可以假设它从来都存在。
因此,选择结婚对象,只是关乎选择忍受何种痛苦,而不可自以为已觅得良方,可幸免于这爱情的固有法则。显然,我们最终的宿命逃不开那个令我们梦魇连连的固定角色:“错的人”。
然而,这不是灾难。开明的爱情悲观主义朴素地认为,一个人不可能满足另一个人的所有需求。我们应该寻找方法调整自己,尽量温柔、友好地面对与另一个不完美者共同生活的尴尬现实。如此,方可有一个“足够好”的婚姻。
若要获得这种认知,便有必要在婚前多一些恋爱经历,其目的不在于借此寻获“对的人”,而在于有充分的机会去亲身发现真相:这种人从来便不存在。细而观之,人人都不免瑕疵。
拉比准备好接纳婚姻,是在于他不再寄希望于自己可获得充分的理解。
当我们体验到被不同寻常的方式充分理解之际,便也是爱情滋生之时。恋人可捕捉我们的孤独;我们无需解释笑话的笑点;我们有着一致的喜恶;我们对于特别的性爱方式都兴致勃勃。
但这无法持久。当恋人的理解力合理地穷尽之时,我们不应责备他们疏忽懈怠。他们并非不幸失职。他们只是无法透彻地领会我们;我们亦同样如此。这不过稀疏平常之事,没有人可以准确或完整地理解其他任何人。
拉比准备好接纳婚姻,是在于他意识到自己的疯狂。
若我们自视疯狂,这极大地违背了人的本能。对自身而言,我们如此正常、如此友善。格格不入的都是他人……然而,有能力适时卸下防御,感知和承认自己的疯狂之处,这是成熟的起点。如果没有定期深入地自我反思,便不会开启自我认识。
拉比准备好接纳婚姻,是在于他领悟到,不易相处的人,并非只有柯尔斯滕。
在这婚姻围城中,他俩都是“苛责之辈”。鸡毛蒜皮的琐事,譬如家用供给、姻亲龃龉、清洁轮班、聚会、杂货采购……便可令他们勃然大怒。但这并非是对方之过,这是双方共同的职责。婚姻是一种体制,任何一方都不可置身之外。
拉比准备好接纳婚姻,是在于他已准备好去爱,而不是被爱。
在谈及“爱”时,我们将它视作单一的、未分化的事物,但其实它包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模式:被爱和爱。只有当我们乐于践行后者,并且意识到我们有违常情地执念于前者是危险之举时,我们方可步入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