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的同学

早在春牧场吉尔阿特,我就见过一次卡西的同学。就是可可走的那一天,这小子上门领取自家走散的一只羊羔,还在我家吃了顿饭。

照我的想法,我们拾到别人的羊,帮人家养了一天,还不辞辛苦骑着马到处打听失主,对方不说带份大礼来,起码也得好好口头感谢一番吧。可是呢,我不但啥也没看到啥也没听到,反而只见这小子菩萨一般稳稳当当坐在上席,毫不客气地受用我们端出的最好的——自己平时都舍不得吃的食物和糖果。

除我之外,大家都不以为意,都把他当成真正的大人一样对待,一起谈论远远近近的事情。当这个小不点儿发言时,所有人全安静下来一起看着他。

总之,我当时对这个小得可怜的小家伙实在不感兴趣,要不是马吾列姐夫老揪着那件事不放的话——每次他一见到卡西,就挤眉弄眼地提到她的同学如何如何。卡西为此非常愤怒,她越愤怒我越好奇。

后来忍不住拐弯抹角向妈妈打听。妈妈很厉害,一下就知道了我的用意,立刻哈哈大笑着否定了:“哪里,他是卡西的同学。”如果仅仅是同学的话,至于笑得那么意味深长吗?妈妈比马吾列好不到哪儿去。

后来和卡西拌嘴时,我也会搬出这个话题来取笑她。这会令她突然间慌乱不已,生气地大喊:“豁切!他是我的同学!同学!”努力使“同学”这个词听起来堂堂皇皇,振振有理。

卡西的同学一副还没长开的模样,细眉淡眼,瘦弱单薄,小了吧唧的,一句汉语也不会说。他和卡西一样大,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当我得知他居然名叫“亨巴特”时,乐坏了。这个词对我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因为每一个来我家杂货店买东西的顾客都会使用这个词来指责我。它的意思大约是“昂贵”“太贵了”。

我便大笑着说:“那能不能便宜点儿啊?便宜点儿的话多少钱?”但大家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原来这个笑话早就过时了。除我以外,大家都早已习惯把亨巴特叫作“亨巴特”。

第二次见到亨巴特是在冬库尔。当时只有我一人在家,听到狗叫跑出去看时,他正骑在马上,一见我就远远大喊:“斯马胡力在不在?”因为怕狗,这小子死活不敢靠近。我回答说不在,他赶紧打马走了。

他的缰绳上挂着黄色的流苏,马鞍也花里胡哨的,搞得跟姑娘的坐骑一般。

第二天中午,姑娘们凑在我家闲聊。加孜玉曼帮卡西整理好了影集(原先颠来倒去插得乱七八糟),大家一起慢慢翻看。其中有一张小学毕业照,卡西站在正中间,严肃地害羞着,居然和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没一点儿变化。而旁边的苏乎拉还是个小孩子,甜美而乖巧。大家看了很久,评论个不停,回忆起许多事情。这时外面传来了班班愤怒的吠叫和隐隐约约的求救声。卡西出去看了一眼,立刻退回毡房慌手慌脚收拾起房间来。我问:“来了小伙子吗?”她也顾不上说“豁切”了。

来的还是亨巴特,并且还是和头天一样,远远地勒住马停住不敢越雷池一步。直到再三确认我们把班班控制住了,才小心翼翼地靠近。

这次亨巴特赶来了三十多只羊和一匹白蹄红马。马的蹄子白得很奇怪。别的白蹄马,蹄子的白色是渐渐向大腿的颜色过渡上去的。而这一匹,像穿了四只白靴子似的,白色和红色界线分明,并且两者之间还缠绕着一圈整齐鲜明的黑色,靴腰上还镶着襻边,时髦极了。

那一群羊就更引人注目了,不但每一只头上都戴着大红花,每一张羊脸还统统涂上了浓重的红脸团,搞得跟业余秧歌队似的。

我们纷纷出去帮忙赶羊,好不容易才把这群不知所措的新朋友请进了自家羊圈。亨巴特又把自己的马和白蹄马上了脚绊子,让它们自己去附近吃草。

这小子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从餐布上拣一块馕,出门冲着班班讨好地晃了晃,然后远远扔了出去。班班接住,一口吞掉,但并不领情,继续不依不饶地往毡房门上扑。他吓得赶紧推上两扇门,跌坐在姑娘堆里。

大家哈哈大笑,七手八脚为他准备茶水和食物。然后大家边喝茶边继续看影集,并在集体照中找到了亨巴特的小脑袋,还认出了他鼻子下面的一摊鼻涕。亨巴特把照片一把抽走,掖在怀里。大家扑上去抢,他趴在花毡上压住照片,死活不放手。

亨巴特家和卡西家属于同一个牧业队,前几天刚搬到南面的山谷里。

驻扎在这一带的牧民,并不是每家都会继续迁向深山牧场。像阿依努儿家,没有羊,只有几十只牛,加之劳力有限,就没必要换牧场了。而像亨巴特家那样的,虽然有少量的羊,专门为此转场也挺麻烦,只好托人代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