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透了生死,也就看清了希望

在茶馆里,茶并不是很重要,都是用的粗茶,比如苦丁茶、青茶,一茶一坐能混上一天。

雨中山门清寂,居士们在小屋帮忙裁冥衣,檐下大雨如帘,兰草和茶树经了雨水,叶子透绿。这一场雨来,才真正觉得夏天要结束了。蜀中的天,立秋后早晚就凉了,居山中更可终日着长袖。给舅舅封袱子、冥衣,虔具冥财十二封,冥衣三套,于中元节烧化。

冥衣是用水蓝色的纸裁的,平日里有居士会来帮忙,褂子、裤子、鞋子,是一套的,很考究手艺。小时候在花圈铺里也见过冥衣,要更花哨些,道观里做得很清雅,没有过多的装饰。衣裳做出来后还要粘扣子,鞋子也做得很立体,真像做小娃娃衣服似的。有一回师父还做了一个装冥衣的手提袋,版型和配色都很好看。

舅舅去了将近一年,我并没有梦见过他。“今逢中元化帛之期,外侄女某某人虔具冥衣三套、冥财十二封,上奉故舅父某某老大人冥中收用,天运乙未年七月十一日化纳。”我在包好的冥财上这样写着。死者刚走,生人或许还有许多哀思,但久了也就不觉得了,依旧言笑晏晏。但每年人们还是做着同样的事,以表达某种寄托。我们对死亡还抱有某种希冀,愿逝者去的是一个极乐世界。

烧钱纸和衣裳都是在晚上,有名姓的和无名姓的要分开,不能混在一起,更不可以随意翻动,怕把纸张翻坏了。烧纸这个事,说来也愁,现在外面大多用再生纸,这样的纸不干净,杂质很多,我们道观每次都要去好几家纸火铺对比,力求买到最好的纸。这样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偶尔我也会想,要是所有的寺庙都用原浆纸,也是很浪费资源的事,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如今乡下还时兴给过世的人烧纸钱,我去镇上的钱纸铺看过,袱子都是打印好的,人们买回去自己填写名字、日期。小时候家里也会这样,但我没有写过,这些事通常不让女孩子做。我有个舅舅,早年开了花圈铺,专门做花圈、纸钱、坟飘[1]之类的东西,我在他家寄住过一段时间,还记得花圈上彩色的纸花是要用糨糊一点点黏到白色的花圈上的,一个花圈也要费时许久。小时候不认识“奠”字,还是在铺子里学会写的。糨糊刚做出来时还挺好闻,放了一天后就有一股馊味,铺子里几乎每天都会有剩下的糨糊,我对那个味道记忆尤深。钱纸上的花纹,是用一种特有的机器压出来的,但并不太记得机器具体的样子。

花圈铺屋后有一棵很大的重瓣木芙蓉。同一条街上还有铁匠铺,里面主要是卖菜刀、镰刀、弯刀,门口一直放着一块磨刀石,月牙形的,被磨得锃亮。旁边还有茶馆、照相馆,赶集的时候格外热闹。按我家乡的说法,上茶馆喝茶,叫“喝板板茶”,总有一种很不好的意味,说这话的人眼神怪怪的。听大人说,似乎是茶馆里请了年轻貌美的女子掺茶水,那么喝茶就有了脂粉味,大家要当笑话说了。大人一般是不让小孩子去茶馆的,怕学了那些不正经的习惯。在茶馆里,茶并不是很重要,都是用的粗茶,比如苦丁茶、青茶,一茶一坐能混上一天,去的人大多数是为了打牌。长大些后,我就敢在茶馆门口逗留了,仔仔细细看了里面的人,并没有什么年轻女子,负责茶水的是一对老夫妻,他们在屋檐下烧水,十几个煤炭炉上水壶咕噜噜地响着,不一会儿就要倒一瓶出去。

现在丧葬的业务也和以前不一样。以前花圈铺主要负责卖一些丧葬用品,而这几年流行起一条龙服务,就是从死者过世,到超度法事和入殓,铺子里可以一手代办,不过费用很高。做这个行业其实并不容易,敲打唱念、写写画画,都是一整套的手艺,每个人做出来水平也不一样。故乡称这部分人为“道士先生”,这些人的手艺有很严格的师承来历,也有一个固定的圈子,还分了佛、道两派,从丧礼的形制上可以区分出来。

上次回乡时,我特意去老街走了走,以前那些铺子早就关了。花圈铺易主多年,土墙上用白色粉笔写了“花圈铺”三个字。门口堆了许多干柴,还有一两筐红辣椒,小孩子们在空地上玩耍。那样破旧的房子,什么人家还住着呢?后来,我也没有往前走,不知道木芙蓉是不是还在。

[1]上坟时挂在坟头的一种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