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青睐有准备的人

“愿你此生有树可依”,也想起这样的祝愿,是从前说给别人听的。

(一)

回乡前,师父装好了首乌和黄精,让我带给母亲煲汤。我原本觉得并没有什么能捎带的,山里有的乡下也有,住在城里时没有的乡下又有。

下午到了市区,表哥来接我。路上自然说到我出家的事,起先他并不知道,只是说姨妈谈论起我的时候支支吾吾的,没有交代清楚。他没有说支持或反对,只是不能理解,好好的女孩子做什么不行。“哥哥,你以前,也有过自己想做的事吧?”我看着他开车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问了这么一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却成了今天的样子。”我知道他的压力,上有老下有小,最难的是自己还没足够长大。

好多人似乎都是这样,明明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就被生活推到了某一步。对于这些寻常事,我并不擅长宽慰,也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平凡人的生活就是这样,苦乐夹杂,挣奶粉钱的时候觉得苦,看着孩子笑的时候又觉得自己饿两顿也是值得的;看着孩子不成器时很生气,等过了些年孩子要结婚买房的时候还是不遗余力地掏出家底。养生丧死无憾,这是圣人说的梦话。

舅妈家门口的路,还是原来的样子,左边种着桂花苗,右边是梯田和菜地,菜地边上有一棵槐树。地里搭着瓜架子,有许多花。一时想起那些少年时候的妄言,也终于如云似雾。只是睁眼看见这从容的河山,月落星隐,瓜藤牵缠,还是没有徒然经历一场。“愿你此生有树可依”,也想起这样的祝愿,是从前说给别人听的。

走到门口,哥嫂跪在草垫上迎接来往宾客,频频下跪。母亲坐在洗衣桥边的凳子上,头上戴着长长的麻布,我们并没有说上一句话,只互相点了下头。在车上时,一直觉得自己是没有眼泪的,但听到舅妈说:“你大舅临走前一直念叨着你。”还是忍不住放声哭泣。三个头,一炷香,一直念着“太乙救苦天尊”,希望舅舅走得自在。

从灵堂退出来后,母亲为我戴上孝帕子,这是我第一次戴孝。

道士们敲锣打鼓,几个孙儿轮流跪灵,孙儿的眉心点了红,看起来像画里的人,白帕子把头发都包起来了,头上还戴着一个用纸缠着竹子做的简易的冠子,和周围的人都不一样,脸型被拉长了许多,乍一看都认不出来。

堆红苕的空屋子里放着几匹麻布,吊唁的人陆续到来,家里的女人还在急急忙忙扯孝布,扯孝布有尺寸标准,不同的亲疏关系有不同的规格。有一种说法,孝家戴的帕子拖得越长越好,将来能发大财。这个说法有些滑稽,本来兴旺发达是很值得高兴的事,但寄托在刚死了的亲人身上,让人觉得不悦,如此情理自然的事也染上了人的私心。

◆ 往事不可追,舅舅已葬于这样的山水中。我也只能告诉自己:这终究是个好去处。

屋里就我和表嫂,没有尺子,就用拇指和食指比对,撕下来多少有些出入。后来我才发现,屋子里原先有的一张木头床不知道搬去哪里了,记得我小时候,舅舅很喜欢睡在上面,说比楼上凉快。窗外的细竹倒一直没有被斫去,还有窗户上的蜘蛛网,舅妈割猪草伤了手时,曾捻下来包伤口,说可以止血。现如今还有蜘蛛寄居在那里,辛勤地织网。那张床下面常年堆着黄皮南瓜,像从来就没吃完过似的。之前屋子里还停过寿材,我记得刷漆的那天家中还请了客、放了鞭炮,寿材上面写了“寿比南山”四个大字,红色的纸张。听说刷漆刷几次也有讲究,总之提到生死,规矩就多起来了,但一到撒手人寰,其他的人又都只能急匆匆的样子,做不到想象中的那样周全。

我和弟弟坐在一边儿休息,看着满堂宾客说说笑笑。桌上大鱼大肉,大家也都吃得很开心。舅妈强忍着悲痛招呼客人,收礼,回礼。看着这一切,我和弟弟相对无言,似乎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可叹可悲。乡下过世和过寿一样,吹吹打打。眼泪毕竟只是一时的,也只是这样。我最美好的童年,都是在大舅家度过的,我所写的关于川南乡村的文字,大多都和舅舅家有关。又是稻田幽幽的季节,田坎边苞谷须颜色也深了。但舅舅看不到当年的收成了,他一生守着乡下的土地,最后埋于青山。终究也是个好去处,我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二)

第二天早晨卯时上山,乡下的规矩,外公还在,棺材不能抬得太早。舅舅是因病过世,他得病的后期住过一段医院,肯定很痛苦,后来回家休养,人愈发消瘦了。小时候总觉得他很高大,身板结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回乡见他的次数就少了,直到有一天,忽然发现他那么瘦,是一只脚踏进黄泉的人。记得很小的时候,隔壁有人过世,他还帮忙抬过棺材。今朝我抬人,明朝人抬我,一个村的人似乎就是这样。很远就能听见田埂上哭丧的声音,大多时候并不是人哭的,是请人放哀乐,哭腔很重,听不太懂唱了些什么。自幼我对这些事就很好奇,还曾问过大人,他们告诉我哭丧也很有讲究,什么人请的乐,放的内容就不一样,比如哭爹妈的同哭伯伯伯娘的,唱词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