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青睐有准备的人(第2/2页)
开棺的时候我没有上前看,听说身体仍旧是浮肿的。封棺时,长子捧灵位,送葬。棺材又叫“方子”,抬方子的叫“八大金刚”,起棺前孝子敬酒礼谢之。媳妇们和亲友跪在后面,一路跪拜相送,媳妇们哭得最厉害。
舅舅被葬在汪桥,观音菩萨像旁边,并不是多大的地方。为什么叫“汪桥”这个名字我并不知道,但那里有桥有河水,新坟就在桥边,远远就能看着那座观音像,披着长长的红布,桥的另一边还有土地公土地婆,桥墩是形态各异的狮子头,涨水时会被淹掉。
汪桥的水也许隔了好多世,仍旧如常,昼夜不息,又或许某一天山移河改,一切尽成尘埃。天上星辰点点,勤表姐不禁感叹,在城里再早起来,也闻不到这样的土腥味儿。不远处就是住家户,有人也探头出来看,但没有走上前来。我很想再走前去一点,亲友却提醒我该回去了。隔着青冈树影,看着锄头在挖土,一抔抔落下去。归途不能走原路,和嫂嫂们一起从“遇见滩”转回来。“遇见滩”的水略微浑浊,那个建在桥边的打米作坊已经不见。从前吃米不容易,要自己背着稻谷去打成米,还要过石墩桥,石头隔得很远,我每次都要跳过去,好在下面的水不深。大人等米舂好,小孩就在滩子上捉鱼,不远处还有妇人洗衣服。
一路上媳妇们要“采青”以示哀思,取青枝绿叶之物带回堂前,再焚纸烧香磕头。回来时大家心情都缓和了许多,天上疏星点点,月色稀薄,说着大舅生前爱吃的食物,稻谷、玉米、丝瓜、茄子、辣椒、豆子,都是这个季节的。我想起之前在舅舅家吃茄子,很嫌弃茄子皮,他就对我说,茄子皮吃了才不被蚊虫叮咬,后来知道那是要孩子爱惜食物,换了这样有趣的说法。他爱吃辣椒,但从来不放味精,说太甜了黏嘴巴。
有些路已经不认识了,乡里的老人说,年年涨水,冲走了土,山坡就没了。路过许多熟悉的人家,都荒芜了,草深树大,院子里青苔很厚。不知道哪户院子里种了紫薇,一树亭亭,还没到最好的花期,所以只开了薄薄一层。天慢慢亮起来,薄雾的清晨里,嫂嫂们手里拿着青枝绿叶,拽着孝帕子,走在前面打露水,豆子长得很深,叶子又挠人,好在穿了长裤。勤表姐说,想要摸摸丝瓜的感觉。五姐笑她是不是今年没吃过丝瓜。勤表姐一脸嫌弃说:“城里丝瓜光溜溜的,乡下的丝瓜包包拱拱[1]的。”
民间做道场和庙上有很大区别。灵堂供的是太乙救苦天尊,堂外主位是玉皇大帝,另有三元三品三官大帝[2]、土地等神祇,皆是手书,很干净的正楷字。也烧文疏[3],但文疏筒子小很多,不能拆开,所以不知晓道士们用的什么文案。乡里做道场有佛、道两种,大舅去世做的是道教,墙上的符纸上盖了道经师三宝大印。他们念的经我不太听得懂,敲锣敲得太用力了,非常吵闹,但东西准备得很齐整。
念经就在棺木前,摆经书的桌子是以前用来吃饭的,不知道是不是舅舅生前亲自上漆的那张。想起他喜欢吃炒豆子,炒好的黄豆,撒点木姜菜,再打二两酒,秋收的时候,桌上经常这样摆着。我偶尔会偷偷抓一把豆子咬着玩儿,但很嫌弃豆子那么硬。
到了复三[4],亲友要送孝家白糖和白糕,具体是个什么乡俗,我并没亲眼看到,是后来听母亲说起的。
离家前一日的下午,光线明亮,隔着窗帘,也能看到一片金黄。屋外是一排香樟树,对面就是学校的教学楼,到了课间,孩子们嬉戏打闹,也有女孩子手牵着手在树下闲聊。树林旁是老式的职工宿舍楼,深灰的墙色,窗户都生锈了。那个爱写书法的老先生,在阳台上看报纸,我还有幼年时他赠予我的一幅字,粗糙的元书纸[5],写着“凌云壮志”四个大字,他大概并不记得了。“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依稀记得,有个灯火稀疏的清晨,赶早班车去学校前,也读到此句。
[1]形容食物表面不光滑,疙疙瘩瘩的。
[2]此指掌管天、地、水三界的神。
[3]指各种法会、法事之上,凡人祈求于神仙的文函。
[4]死人埋葬三天后,家人招魂祭奠。
[5]又名“赤亭纸”“谢公笺”,竹纸的一种,产于浙江富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