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对我说(第2/3页)

听起来声音有点古怪。这临别赠言有若沉闷黑夜里爆出一声惊雷,全场的同学无不为之愕然。李先生过于激动,慢慢坐下来,呛咳着。我近旁一个女同学埋下头去,一缕长发云彩般披落在肩头。她闭上眼睛,泪珠滚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我即将离开那个城市,出发远行以前,同那个女同学最后一次去看望李先生。他目光炯炯,紧紧拉着我们的手,说以后要多给他去信。沉默半晌,他忽然从杂乱无章的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墨绿色封面的书,认真地写上给某某同学留念的字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一本美丽的书,一九三一年间陈梦家编选的一本诗选,其中包括闻一多几首著名的诗作。

那一年秋天风雨如晦,我又回到上海读初中。过了不久,听说李致远先生的病终于不治,溘然长辞,身后萧条,只留下一堆不值几块大洋的文学书刊而已。他是旧时代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学教员,他在平凡的岗位上,耗尽了他全部的光和热。我引以为憾的是没有照他的嘱咐,给他写过一次信;可是在那个多雪的冬天里,写下了我的第一篇散文,那篇文章发表时用了一个有纪念意义的题目:《路》。

如果说李致远先生指点我应该走什么道路,那么进一步引领我走上文学道路的是孙太禾先生。

孙先生是我在初中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国文女教师。在我记忆的画廊里,她永远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女性形象。身材修长,风姿绰约,雍容大方。有一次她穿一套垂地的天蓝色西式衣衫,又罩上一件深蓝色的披肩,远远看去像外国童话里的天使。然而在现实生活里,这却成为几个淘气的同学借以嬉笑的话题。她毫不在乎,一笑置之。其实她那时才二十五六岁,没有结婚,大学毕业后就在这个中学里当教员。

整整两年,她给予我精神上的东西是很多的。

由于她的指引,我开始涉猎一些世界文学名著,从童话的幻想天地进入一个引人入胜的展示人类灵魂的精神世界。她的文学修养根底很深,而且有她自己的精辟见解。我们班上除了每周两小时的作文课以外,还有定期的课外读书随笔,先写内容提要,以后再写读后感。往往我做了一篇作文或一篇读书随笔之类的作业,她总是在后面写下一大篇批语,有时长达两三页之多。那不是老师例行的课卷批语,而是一种热情的倾谈。她的文字优美,很有文学性,且带着浓郁的感情色彩。她又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是她的毛笔字,刚健俊拔,不像出于一个女教师之手。回想起来,每次发下课卷,我是多么热切地寻找她的批语,又从中得到多少鼓舞和启示啊!

某次,她写着这样的话:“文艺是生活的反映。生活的范围有多大,文艺的范围就有多大。”

又一次,她强调指出:“文艺无论如何要站在时代的前列,提出时代的症结,以感情的力量表现出来,激起大众强烈的爱憎,震撼千万人的心灵,知所奋发,那文艺才是时代需要的文艺。”

须知,这都是四十多年前一个中学老师的话,即使在今天听起来依然亲切,发人深思。

一九三七年风云密布的夏天。暑假快要来临了,正是抗战前夕。六月里一个炎热的下午,她约我到学校对门一家小馆子里吃冷饮。那天她谈了许多课堂上不可能谈到的话。谈腐败的社会,谈人生和理想,也稍稍谈到她自己。她是一个被撤职的法官的女儿,从小生长在北京,经受了生活的磨炼,饱尝了挫折和痛苦。我第一次看见她燃起了一支白金龙香烟,淡淡一笑,若有所思地说:“你将来也会懂的。”

我茫然不解,默默地从她手里接过一本烫金纪念册,那是我刚刚买来,请她在上面第一个题字留念的。想不到这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以后是严酷的战争来了,学校毁于炮火之中。那兵荒马乱的年头,她到哪里去了呢?好像无情的战争巨浪一下子把她席卷而去,从此音信杳然。那年隆冬,一个夜间来客意外地带来了女老师的消息。一说是海轮失事,一说是她投海自尽,总之,她葬身于大海,被旧社会的茫茫大海吞噬了。大海夺去了她那么年轻的生命。大海成为她最后的归宿。

然而,这许多年以来,在我走过的这条断断续续的文学道路上,这位热情美丽的女老师始终陪伴着我,时时鞭策着我,不断鼓励我努力前进。她批改过的作文簿和读书随笔不下二十余本,也没有一天离开过我。一九七〇年我被迫迁居农村,不幸在搬家时辗转失落了。只有她给我的六七封信和纪念册的几张残页,总算还留存下来。不久前,我鼓起勇气,从旧书箱里找出她写在我纪念册里的几句话,对照一下我自己,便感到一阵惶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