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庭园

林文月

日本人常常自诩:上帝创造了自然的美,日本人却创造了庭园的美。庭园之美虽不能与自然之美相抗衡,然而却有其独特的境界,是属于艺术创作的另一个空间。日本的庭园在艺术创作美的方面,的确有极高的表现;而京都庭园之丰多与美妙,则为日本之冠。在京都住了数月之后,我已深深喜爱上这儿的庭园了,它们不但成为我探寻美的对象,更成为我排遣寂寞、忘怀乡愁的去处。多少个周末假期的下午,我徘徊在苔痕斑斓的小桥流水边,多少个郁悒无聊的日子,我独坐回廊,凝视着一片枯山枯水,那时,眼前的美景曾吸引我全部的注意,使寂寞远却,乡愁淡去,心中只是荡漾着美的旋律。而一个游子有太多的闲暇,太多的闷烦;于是,我开始了庭园的巡礼,逐一叩访京都市区和近郊的名庭名园。观览之不餍,则到书坊去查阅有关寺院林泉的书册,以为进一步的认识。

庭园之始,虽已不可考,观《古事记》及《日本书纪》上所记载的“坚庭”一词,可以想见,起初“敷土使坚”之庭,在功用上具有两种意义:即供曝晒农作物的实用场所,及供祭祀的仪式场所,而作为祭祀之场地时,则又称为“斋庭”或“忌庭”。换言之,庭设于屋室之前,兼具有生活的实用,与祭祀的神圣意义,所以有时在坚土之外,更旁植花木,以求美观。现今所谓“庭”,古代日本人似乎称之为“岛”,《日本书纪》推古纪(公元五九二至六二八年)中有一段记载苏我氏庭园者:(苏我马子)家于飞鸟河之傍,乃庭中开小池,仍兴小岛于池中,故时人曰“岛大臣”。

苏我氏在当时日本贵族社会中,代表着开明先进的一派,他们仰慕中国文化,率先迎进佛教,并极力模仿中国式的生活;“庭”在当时本仅意谓着一块平实的坚土,苏我氏却在坚土之上凿池筑岛,而赢得“岛大臣”之绰号。想来这种破格的作风,也受了大陆文化的影响。推古纪二十年又有另外一段记载:

是时百济国有化来者,其面身皆斑白,若有白癞者乎。恶其异于人,欲弃海中岛。然其人曰:“若恶臣之斑皮者,白斑牛马不可畜于国中,亦臣有小才,能构山岳之形,其留臣而用,则为国有利,何弃之海岛邪?”于是听其辞以不弃,仍令构须弥山形及吴桥于南庭,时人号其人曰“路子工”。

这样看来,百济国人所构山岳之形,乃是来自中国的庭园形式了。所谓须弥山,本是梵语Sumeru的音译,又译为“妙高山”,相传有八万四千四旬,为日月所栖隐之处,即佛说世界中心最高之山。而所谓吴桥,便是中国风的桥。由须弥山和吴桥所构成的庭园形式,正意谓着当时的日本在圣德太子订定的“十七条宪法”之下,蓄意文化改革和佛教迎入的现象。事实上,苏我氏所采池岛的庭园形式本源于中国,《汉书·郊祀志》下载:

其北治大池,渐台高二十余丈,名曰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像海中神龟鱼之属。

又《洛阳伽蓝记》亦载:

华林园中有大海,即汉天渊池。池中犹有文帝九重台。高祖于台上造清凉殿。世宗在海内作蓬莱山,山上有仙人馆。

则我国古代庭园中池与岛,原为仙界的象征;而百济路子工所构于日本之须弥山,乃代表佛教的理想世界,庭园在当初被视做神圣之域,盖无二致。不过,后世作庭逐渐脱离宗教观念,而转为纯粹美的追求,于是,池岛之外,又增添花木,泉石,以求丰富的变化。天平胜宝年间的汉诗集《怀风藻》中颇多描写庭园的诗句,如:“松岩鸣泉落,竹浦笑花新”(大神高市麻吕《从驾应诏》)、“水底游鳞戏,岩前菊气芳”(田中净足《晚秋于长王宅宴》)、“水清瑶池深,花开禁苑新”(石川石足《春苑应诏》)皆可以看出,这时期的庭园,其内容之丰富多彩,与构成之讲究,已远超苏我氏飞鸟河傍之池岛了。

日本庭园,自古以来,历奈良、平安,至镰仓朝代,皆以池泉庭园为主流,但是在室町末期,却出现划时代的改革——枯山水庭园。事实上,枯山水的发源,早在平安朝时代,然而其臻于圆熟之境,则在室町末期的东山时代。枯山水所以在东山时代达于颠峰状态,是有原因的:当时的政权操于足利氏,而足利一族雅爱中国文物,常藉中日贸易大量购入中国书画器物;另一方面,平安朝以来传入的禅宗佛教也历镰仓、室町二期而更形昌盛,足利氏即深受禅宗文化的影响,故每好搜集趣味枯淡的北宗画。据《君台观左右帐记》,当时入足利氏仓库的,计有李成、赵大年、王涧、李安忠、梁楷、牧溪、李唐、李迪、马远、夏珪、王辉、孙君泽、马逵、王子瑞、王若水、高然晖诸家之作品。以足利氏在政坛的地位及影响力之大,上行下效,故当时日本的画家如周文、云舟、如拙之辈,莫不以北宗水墨为主,而风会所趋,这种枯淡雄劲的艺术嗜好,遂成为社会一般的风尚。以池泉构成为原则的庭园设计,自然也受到时代潮流的影响,乃有枯山水庭园之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