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第2/4页)
贯串于这十篇《漫步》之中的是卢梭生活在其中的社会中的人对他一致进行迫害的感觉,是他孤立于人类社会之外的感觉。当他走上街头,他觉得人人都在暗中对他进行监视,人人都对他抱有敌意。甚至有一次当他只身深入山间幽谷,以为到了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到过的地方时,出乎意料之外地发现了一座织袜厂,他也深信在这厂子里,没有参加过莫蒂埃村以蒙莫朗牧师为首的制造阴谋的人,连两个也数不出来(《漫步之七》)。在《漫步之八》中,又说“这个联盟网罗了世间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它也一成不变;我完全相信,我将在这可怕的放逐中了此一生,永远也窥不透它的秘密”。这种错觉当然是卢梭得了被迫害狂后精神错乱的产物。
卢梭受到迫害,这是客观事实。他的迫害者是谁?法国政府当然是其中之一。《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和《社会契约论》批判社会不平等和奴役,讴歌自由平等,并公开宣称以暴力推翻暴君为合法。这自然要被法国统治阶级所憎恨。《爱弥儿》的查禁是法国当局对他公开迫害的开始,而卢梭在一七六七年五月从英国回到法国后,他还一直处在当局的追捕之中。他想到巴黎来和他的敌人周旋。孔蒂亲王却说服他化名躲在他的特利堡中。当他后来到多菲内省时,也是经过长期的恳求才得到孔蒂亲王的许可,让他逐渐接近首都。而亲王声称,如果卢梭进入巴黎最高法院的辖区之内,他对他的安全就难以担保。就在卢梭作了不再发表危险的作品的保证进入巴黎以后,警察当局对他的监视也始终没有松懈。
教会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卢梭虽是有神论者,但是他的上帝是自然神论者的上帝,是人的理性的产物。这种非正统的神学观点,遭到天主教和新教的一致反对。尤其重要的是,卢梭一面宣称尊重宗教,一面又在《爱弥儿》中指摘僧侣是专制政体的支柱,对他们表示了极大的憎恨。在大多数居民是信教的农民的国度里,这样一个人比仅仅在沙龙里高谈阔论无神论的人还要危险得多。因此,无论是法国的天主教教会还是瑞士的新教教会,竞相焚毁卢梭的作品也就不足为奇了。甚至在卢梭身后,天主教教会对他的迫害也始终未曾中止。在整个十九世纪,卢梭一直是天主教代言人污蔑咒骂的对象。
但在卢梭心目中,他的主要敌人却是百科全书派的某些哲学家,是他在同一营垒中的友军。伏尔泰、格里姆、霍尔巴赫、狄德罗同卢梭之间的分歧,有思想意识方面的,如无神论同有神论的分歧,也有生活方式方面的,如伏尔泰是个大资产者,霍尔巴赫原来也是德国贵族,狄德罗出身于富裕的家庭,格里姆虽然来自平民之家,但一旦成名,在上流社会中就如鱼得水。卢梭则始终保持他平民的本色,即使在混迹富豪和文人之间的岁月中,也一直感到格格不入,他正是在一帆风顺的时候就急流勇退,辞去收入丰厚的职务,摆脱上层社会的喧嚣,迁居乡间,靠抄写乐谱自食其力,过清贫而独立自主的生活。他要求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思想相一致,于是离开了原来的友人。伏尔泰对自己的敌人向来是毫不留情的。他写的那篇匿名谤文《公民们的感想》发表在卢梭颠沛流离之时,文中甚至要求将卢梭处以极刑。格里姆也恨卢梭,在埃皮奈夫人、狄德罗跟卢梭的交恶中他是起了挑拨离间作用的。狄德罗和卢梭原是极好的朋友,他们之间关系的恶化,似乎双方都有责任。而狄德罗只因传闻卢梭正在写自己的回忆录,深恐他的形象在卢梭笔下遭到丑化,这才讲了一些诋毁卢梭的话。狄德罗有损于卢梭的行为,我们仅仅知道一件。埃皮奈夫人写了一部自传体小说,叫做《蒙布里扬夫人传》,在这部小说中,卢梭以勒内之名出现。狄德罗(可能征得了格里姆的同意)认为勒内这个人物写得还不够丑恶,于是写信给作者,劝她把他更加丑化。埃皮奈夫人这部作品在十九世纪被人篡改,改用《埃皮奈夫人回忆录》之名出版,书中将卢梭描绘成一个忘恩负义、十恶不赦的恶汉,这一骗局在本世纪初被揭穿以前,此书一直是右翼评论家攻击卢梭的一件武器。所以在卢梭和百科全书派的关系破裂以后,双方都力图为自己辩解,有的也曾著书撰文。但卢梭所指的百科全书派的阴谋一说,应是卢梭得了被迫害狂后精神错乱的产物。在卢梭心目中,连负责为他出版《爱弥儿》的卢森堡元帅夫人、到莫蒂埃劝说他接受休谟邀请前往英国的韦尔德兰夫人、长期对他真诚相待的休谟,也都被看成是策划阴谋的人物,他们的好意都被他看成是为他设下的层层陷阱。卢梭在《忏悔录》第三章中说:“别人在我跟前所做的,以及在我面前发生的一切事情,当时我是毫无感受,也不理解。打动我的仅仅是事物的表面现象。但是,后来所有这一切又再回到我的脑海中:地点、时间、声调、眼色、姿态和当时环境,我都能记起来,毫无遗漏。在这时候,我能够根据人们当时的言行发现他们的思想,而且差错很少。”(中译本第一三九页)这种根据事后的感觉来对以往的人和事进行判断,再清楚也不过地表明卢梭是那种被称之为判断错误症的精神病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