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第3/4页)
卢梭晚年的精神失常是否影响了他的写作艺术?他晚期的作品《忏悔录》(特别是后半部)、《对话录》和《漫步遐想录》是否同他以前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新爱洛伊丝》、《社会契约论》和《爱弥儿》截然不同?答案是否定的。即使是他精神错乱最严重时期的著作《对话录》,也是以最严谨的逻辑写成的,其中的推理是非凡的。《漫步遐想录》则不仅是《忏悔录》和《对话录》的续篇,而且也可说是《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的续篇。在《论人类不平等》中,卢梭出色地描述了由于私有财产的出现,本性善良的人怎样受到异化,不由自主地变坏,出现了本质与表象之间的分离,而在一个人的财产远较人的本质更为重要的社会中,这种异化和分离的过程则更加剧。在《论人类不平等》中,卢梭所作的是抽象的社会学的分析,在《遐想录》中,卢梭则分析了他心目中的那个阴谋集团所体现的外力对他的“自我”所造成的异化。这个“自我”一身而二任,既是折磨自己的人,又是受折磨的对象。他甚至觉得他的身体也是和自己无关的东西;他隔绝于现实之外,仿佛觉得他的肉体成了他跟世界隔绝的一幅屏幕。“对我来说,我的躯壳已不过是个累赘,是种障碍……”(《漫步之一》)。在这样一种状况下,怎样回归自然,怎样得到真正的幸福?卢梭在《漫步之五》中是这样写的:“假如有这样一种境界,心灵无需瞻前顾后,就能找到它可以寄托、可以凝聚它全部力量的牢固的基础;时间对它来说已不起作用,现在这一时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既不显示出它的绵延,又不留下任何更替的痕迹;心中既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既不觉苦也不觉乐,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到自己的存在,同时单凭这个感觉就足以充实我们的心灵:只要这种境界持续下去,处于这种境界的人就可以自称为幸福,而这不是一种人们从生活乐趣中取得的不完全的、可怜的、相对的幸福,而是一种在心灵中不会留下空虚之感的充分的、完全的、圆满的幸福。”卢梭把这种在遐想中达到的心醉神迷的境界看作是他的幸福,看作是他从苦难中得到的补偿。这一境界多少类似佛教的涅,是对“生死”诸苦及其根源“烦恼”的最彻底灭绝的境界。卢梭追求这样的境界,只是因为他感到自己是“一个被排除于人类社会之外的不幸者,他在人间已不可能再对别人或自己作些有益之事”。他并不要求被社会异化的全体受害者都去追求那样的境界而对社会生活产生厌倦。同时卢梭也并不认为一人独处就能取得真正的幸福。他在《漫步之七》里写道:“我只能在大家都幸福时才感到幸福。”《漫步之九》中他在布洛涅树林里和一群小姑娘相处、在舍佛莱特集市上买下一个小姑娘的苹果分给几个小伙子,这两个场面都说明卢梭追求的是集体的幸福。这种集体的幸福,卢梭认为在被他视作平等民主政体象征的日内瓦和瑞士是存在的。在那里,每一个人的幸福产生于所有的人的幸福。《社会契约论》中的思想在这里得到了回响。
卢梭的文学作品具有自己鲜明的特色。他崇尚自我,抒发感情,热爱自然,被公认为十九世纪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这些特色在《漫步遐想录》中表现得比在他的任何其他作品中都更突出。在这部作品中的卢梭是处于最纯真状态中的卢梭。这部作品是他跟自己的心灵亲切交谈的产物,是对自己的心灵的分析和解剖。他的遐想纯粹是写给自己看的,是为自己在重读时能重尝撰写时的甘美而写的。我们在这部作品中可以看到他不加修饰的淳朴、无可怀疑的真诚、不再被论战和热情所激动的才智。这正是《遐想录》的魅力所在。
卢梭对大自然的热爱,在这部作品中也得到最充分的抒发。他没有费较多笔墨去描写自然的景色,而是展现大自然在他心中激起的种种情怀,记下大自然启发他所作的沉思、默想和遐想。在漫步中,卢梭在和谐的大自然的抚慰下,处于心旷神怡的境界中,陶醉于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感到自己同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跟整个自然打成一片。正是同自然的这种交融,决定了他文章风格的无比质朴和富于音乐感。《遐想录》全文可说是一首极其优美的抒情散文诗。
受到《漫步遐想录》决定性影响的作品不胜枚举。这种影响,我们首先可从他的朋友和门生贝那丹·德·圣比埃尔的作品中看出,也正是在这种影响下,歌德写出了他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夏多布里昂写出了他的《勒内》。从拉马丁(《沉思集》)、雨果(《颂歌集》)直到勒孔特·德·李勒,所有法国浪漫派诗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漫步遐想录》的影响。在十九世纪散文作家的作品中,如米舍莱的抒情散文、乔治·桑的田园小说,这种影响也同样可以觉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