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二(第2/4页)
大约六点钟光景,我正从梅尼孟丹山冈下来,走到差不多正对风流园丁酒店的地方,走在我前面的几个人突然闪开,只见有条高大的丹麦狗在一辆马车前飞奔,向我扑来。当我瞧见它时,它已来不及刹住脚或拐向一边。这时我想,要想不被它撞倒在地,唯一的办法就是腾空一跃,让狗在我还没着地之前就穿过去。这个念头来得比闪电还快,既没时间多想,也没时间照办,只是事故之前的最后一念罢了。直到我苏醒过来以前,我既没感到被狗撞着,也没感到自己倒下,后来的事也就一无所知了。
当我恢复神智时,天差不多已经黑了。我发现自己正在三四个年轻人的怀抱里,他们把刚发生的事对我讲了。那条狗控制不了它的飞奔,撞上我的双腿,以它的重量和速度,撞得我头朝前跌倒在地;上颌承受着全身的重量,碰在十分崎岖不平的路面上,而那里正是下坡,脑袋比双脚跌落的位置还低,跌得也就更重了。
那条狗的主人的马车紧接着就跟上来了,要不是车夫及时勒住缰绳,可能就要从我身上压过去了。这些就是把我扶起来,当我醒来时还抱着我的那几个人对我说的。在我醒来的那一刹那间我所见到的情景是如此奇异,这里便不能不说上几句。
天越来越黑了。我看到了天空、几颗星星以及一小片花草。这第一个感觉的一刹那真是甜蜜。我只是通过这一感觉才感到自己的存在。我就是在这一刹那间复活过来的,我仿佛觉得我所见到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我那微弱生命的存在。在那一瞬间我全神贯注,别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也没有什么清楚的意识,对刚发生的事也毫无概念;我不知道我是谁,又是在什么地方;我既感觉不到痛苦,也没有什么害怕和不安。我看着我的血流出来,就跟我看小溪流水一样,丝毫也没想到这血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在我心底有着一种奇妙的宁静的感觉,现在每当我回顾此事时,在我所体会过的一切乐趣中我找不出任何可与之相比的东西。
他们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却答不上来。我问他们我在什么地方,他们说是在奥特博纳路,我听了倒像是在阿特拉斯山阿特拉斯山在北非。似的。我接着问我是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哪一地区,结果还是想不起我在什么地方,直到从那里一直走到林阴大道上,我才想起我的住址和我的姓名。有位素不相识的先生好心陪我走了一段,当他知道我住得那么远的时候,就劝我到圣堂雇辆马车回去。我走得很好,步履轻盈,虽然还咯出很多血,但既不痛,也感觉不出哪儿有伤;只是冷得发颤,松动的牙齿格格作响,很不舒服。到了圣堂,我想,既然我走起来没有困难,那么与其坐在车上挨冻,还不如继续走着回去。就这样,我走完了从圣堂到普拉特里埃街卢梭于一七七○年六月至一七七八年五月住在这里。间的两公里路程,既无困难,也能闪避一切障碍和车辆,所选的路线就跟我身体健康时一样。我走到了,打开临街门上的暗锁,在黑暗中摸上楼梯,走进了我的家;别的意外倒没有发生,只是最后摔倒在地上了。这一跤是怎么摔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的妻子在看到我时发出的尖叫,使我明白我受的伤比我所想象的要重得多,然而当晚却安然度过了,也没有觉得哪里疼痛。到了第二天才发现,上唇从里面一直裂到鼻子那里,而在外面因有皮肤保护,才没有裂成两片。四颗牙嵌进了上腭,整个上腭都相当青肿。右手的大拇指扭伤了,肿得很厉害,左手的大拇指受了重伤,左胳臂也拧了,左膝盖也肿得很厉害,挫伤使我疼痛难忍,弯不下去。尽管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幸亏哪儿也没有折断,连一颗牙也没有碎;对摔得那么重来说,这真够幸运的,像奇迹一样。
以上就是这次意外事故的忠实记载。不出几天,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巴黎,但经过一番歪曲篡改,结果变得面目全非。这样的篡改,原不出我之所料,但我却没想到有人会编出那么多荒唐的细节,讲了那么多捕风捉影、吞吞吐吐的话,在我面前谈起时又是那样的躲躲闪闪,这样的神秘莫测倒使我不安起来了。我一向是讨厌这种莫测高深的神秘气氛的,多少年来我身边的这种气氛使我产生的恐惧之感一直就没有消失过,现在自然更有增无减了。在当时的种种怪事之中,我现在只提一件,其余的也就可想而知了。
警察总监勒努瓦先生,我跟他从来没有任何联系,却打发他的秘书来打听我的消息,殷切地提出要为我效劳,而他的那些建议,我看对我的康复并没有多大好处。他的那位秘书免不了一个劲儿敦促我接受他的劝告,甚至说如果我对他不信任,可以直接给勒努瓦先生写信。这种殷勤劲儿,还有那种吐露衷情的神气,叫我看出里面必有文章,然而我又猜它不透。那次事故的发生,继之而来的高烧,使我心里本已焦急不安,即使没有这样的事也够使我担惊受怕的了。万千令人不安、使人愁肠百结的猜测在我脑海中翻腾,我对周围发生的事作出这样那样的解释。这些解释与其说是体现了一个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人的冷静,倒不如说是一个高烧病人的谵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