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二(第3/4页)
另外一件事又来加深我心中的不安。有那么一位多穆瓦夫人,几年来总是来找我,也猜不透是为了什么。不时送点小小的礼物,经常无缘无故登门,作些索然乏味的拜访,这些都说明她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意图。她说起过她要写一部小说献给王后。我把我对女作家的观感对她说了。她转弯抹角地告诉我说,她写这部小说是为了重振家业,需要有人荫庇;这些,我都无可奉告。后来她又说,由于她无从接近王后,她决定把那部作品公开发表。我没有必要向她提什么忠告,因为她既没有向我讨教,而且即使我说了,她也是不会听的。她说要在发表以前把原稿送给我看看。我求她千万别这么办,她也就没有送来。
有一天,我病还没有全好,却收到了她的书这部小说以《青年女子埃米莉哀史》为题,出版于一七七七年。,已经印好了,连装订都已完成,序言里对我夸奖备至,但语言粗俗,情虚意假,矫揉造作,使我极度不快。一目了然的拙劣谄媚绝不会出之于善意,这我是不至于上当的。
过了几天,多穆瓦夫人又带了她的女儿来看我。她告诉我,由于那部书的一条注解,引起了轩然大波。原先我在翻阅这部小说时却没怎么注意到这条注。多穆瓦夫人走了以后,我就注意琢磨这条注的文字,这才发现她的访问、她的奉承以及序言里的谀辞的动机何在。我想,所有这一切,其目的无非是诱导公众相信这条注出自我手,把公众可能提出的指责引到我的头上。
我毫无办法去平息风波,消除它可能产生的影响,我所能做的就是不再容忍多穆瓦夫人和她的女儿继续对我进行虚情假意、招摇撞骗的访问,免得再给风波火上加油。下面就是我写给多穆瓦夫人的便条:
鄙人不在舍下接待任何作家,对夫人盛情谨致谢意,并请夫人勿再枉驾是幸。
她给我回了一封信,表面上客客气气,字里行间却蕴涵着世人在类似情况下给我写的信里的同样的味道:我这是在她那敏感的心上插了一刀。从她信上的语气看来,她既对我怀有如此强烈、如此真实的感情,现在这么断绝来往,那是非死不可的了。这世上就是这样,在任何事情上表现出来的正直坦率都是可怕的罪过;在我的同代人看来,我既心地不正,又残酷无情,其实在他们心目中,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罪过,只不过是不像他们那样虚伪,不像他们那样奸诈罢了。
我已好几次离家走动,甚至时常到杜伊勒里宫去散步,有一天却发现有好几个人在遇见我时现出一副不胜诧异的神色,这才看出还有一些有关我的消息,连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呢。我终于打听出来了,原来谣言四起,说我已经摔死了。这谣言传得那么快,那么难以平息,就在我打听出来半个多月以后,还有人在朝廷里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有人写信告诉我,《阿维尼翁信使报》在公布这一喜讯时,还曾以向我致悼词的形式,预言人们在我死后献给我的祭品将是辱骂和痛恨。
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还有一个更离奇的情况,是我偶尔听到的,迄今无法得知其详。有人曾办理预订手续,准备把以后在我家中找出的手稿付印。我这就明白,原来有人早就准备好了一部蓄意伪造的文集,好在我死后立刻伪托是我的作品出版。如果以为有人果真会把收集到的我的手稿忠实付印的话,那就真够愚蠢的了,这是任何有理智的人无法设想的,十五年来的经验早就使我不作此想了。
这些接踵而来的事件,再加上另外好些同样令人震惊的情况,把我原以为已经麻木了的想象力又惊醒了;而大家不遗余力在我周围布下的幢幢黑影自然又煽起了我心中的恐惧之感。我对这一切作出万千解释,竭力想去窥透这难解的谜团,结果搞得心力交瘁。这么多的谜只能产生一个结果,那就是肯定了我从前的一切结论:我个人的命运和我的名声已经被这一代人一致确定,我所作的任何努力都无法使我摆脱这一切,因为我如想把任何记录传之后代,就不能不先通过某些人之手传到当今这一代,而这些人都是蓄意要把这记录销毁的。
这次我想得更多。这么多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况,所有我那些死敌都由于命好而步步高升,所有那些执掌国家大事的人,所有那些指导公众舆论的人,所有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从所有那些暗中和我结仇的人中选出的对我进行阴谋暗害的人,他们之间的协同一致是如此异乎寻常,不可能是纯出偶然。然而只要有一个人拒绝充当同谋,只要发生一件阻挠的事,只要有一个前所未料的情况出来拦挡,就足以使这阴谋归于失败。可是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宿命,事态的一切演变却都使这些人勾结得更紧;他们那类似奇迹似的协同一致使我无法怀疑这阴谋的彻底成功是早就写在神谕上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看到的大量事实,都使我的这种想法得到证实,使我不能不从此把我原来认为是人的歹意的产物看成是人的理性所无法识透的上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