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七(第5/6页)
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情却使我把这项研究看成是种嗜好,来填补我已不再存在的种种嗜好所留下的空白。我翻山越岭,深入幽谷树林之中,尽可能不去回忆众人,尽可能躲避坏心肠的人对我的伤害。我似乎觉得,在森林的浓阴之下,我就被别人遗忘了,就自由了,就可以太平无事,好像已没什么敌人了;我又似乎觉得,林中的叶丛使我不去想他们对我的伤害,多半也该能使我免于他们的伤害;我也傻里傻气地设想,只要我不去想起他们,他们也就不会想起我了。我从这个幻想中尝到了如此甜蜜的滋味,如果我的处境、我那软弱的性格和我生活的需求许可我这样做的话,我是会全身心地沉溺在这一幻想之中的。我的生活越是孤寂,我就越需要有点什么东西来填补空虚,而我的想象力和我的记忆力不愿去设想、不愿去追忆的东西,就被不受人力强制的大自然,那到处都投入我视线中的自发的产物所替代。到荒无人烟的所在去搜索新的植物,这种乐趣能和摆脱迫害我的人的那种乐趣相交织;到了见不到人迹之处,我就可以更自由自在地呼吸,仿佛是进入了他们的仇恨鞭长莫及的一个掩蔽之所。
有一次的采集是我这一生永远也忘不了的,那是在法官克莱克的产业罗贝拉田庄在讷沙泰尔邦的特拉维尔山谷中的莫蒂埃村附近。那里。那一天,我只身一人深入山间的幽谷,我从一个树林走进另一个树林,跨过一块岩石又一块岩石,最后到了一个如此隐蔽的所在,我一生中从没见过比这更荒凉的景色。那里长着一片黑松和山毛榉,很多树木由于年代久远而倒下,纵横交错地堆积在地面,形成一道道无法逾越的路障;这黑压压的一片也还留下少数空隙,那都是些悬崖峭壁,我是只有趴在地上才敢正眼往下看上一眼的。、猫头鹰、白尾鹫不时从山洞里传来几声尖叫;幸而还有几只比较常见的小鸟使这寂静中的恐怖气氛得以稍减。正是在那里,我发现了带锯齿根的七叶石芥花、仙客来、鸟窠花、拉泽花学名laserpitium,在瑞士,俗名为laser,中国不产,故按音译。,还有另外一些花草,使我很久很久为之欣喜若狂;而周围的景物在我身上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印象,我竟不知不觉地忘了植物学和花草,在如茵的石松和苔藓上坐了下来,纵情遐想起来了;我想这是宇宙天地间无人知晓的一个隐遁之所,我的迫害者是不会把我发现的。一种骄傲之感油然而生,渗进了我的遐想。我把自己比作是发现了什么荒岛的游历家,洋洋自得地思忖:我无疑是天下深入此境的第一人了。我几乎把自己看成是另一个哥伦布。正当我美滋滋地想到这里时,忽然听见离我不远的地方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我想我该没有听错;我再仔细谛听:又听到这样的声音,而且反复不已。这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站起身来,透过茂密的荆棘,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就在离刚才我还自以为是旷古以来第一个来客的地方二十步远的峡谷里,发现有一座织袜厂。
当时我对这样一个发现感到的错综矛盾的激动心情,真是难以言语形容。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高兴,为在刚才自以为是孑然一身的地方重见人迹而高兴;但是这个反应却消失得比闪电还快,马上就让位于难以摆脱的痛苦之感,原来即使是在阿尔卑斯山的洞穴里,我也难逃一心一意要折磨我的人的魔掌。我当时深信,在这厂子里,没有参加过以蒙莫朗牧师一七六二年七月,卢梭逃亡至莫蒂埃村。一七六五年九月,住宅被砸,再度出走。卢梭怀疑是当地牧师蒙莫朗在幕后煽动的。为首的阴谋的人,恐怕连两个也数不出来。我赶紧把这阴郁的念头驱走,不免为我幼稚的虚荣心以及遭到的惩罚的那种滑稽可笑的方式暗自好笑。
不过,说真的,谁又能料到在一个绝壁之下会发现什么工厂!世上只有在瑞士这个地方,才能看到粗犷的自然和人们的技艺这两方面的结合。整个瑞士也可说是一座大城市,街道比圣安东尼街在巴黎第四区,自圣保罗教堂直通巴士底广场。还宽还长,两旁长着森林,耸立着山岭,房屋零星散布,相互之间都有英国式的庭园相沟通。讲到这里,我又想起前些日子迪·佩鲁、德谢尼、皮里上校、克莱克法官跟我一起进行的一次标本采集。那是在夏斯隆山,站在那山顶上可以看到七个湖。卢梭记忆有误。能看到七个湖的山不是夏斯隆山(leChasseron),而是夏斯拉尔山(leChasseral)。两山都是在讷沙泰尔邦。关于此行,德谢尼在他的《杂记》(1811)中有所记载。有人对我们说,那山上只有一所房子,要是他们不告诉我们说房主是个书商,而且在瑞士买卖亨通的话,我们是绝不会猜出他是何许人的这里所说的书商并不住在山上,这又是卢梭记忆有误的一例。。我觉得像这一类的事,比游历家的一切记载都更能帮助我们取得对瑞士的正确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