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八(第4/4页)

我这个人是受感官控制的,不管做什么,从来就拗不过感官印象的支配;只要一个对象作用于我的感官,我的感情就受它的影响;但是这影响跟产生它的感觉一样,都是稍纵即逝的。满怀仇恨的人一在场,我就深感不安;但只要他一走,印象也就立即消失;就在看不见他的那一瞬间,我也就不再去想他了。尽管我知道他不会把我放过,但我也不再去过问他了。凡是我目前感觉不到的痛苦我就怎么也不会为之不安;不在我眼前的迫害者我也就不在乎了。我这种立场给那些支配我命运的人带来的好处,我是觉察到的。让他们爱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我的命运吧。我宁可毫无反抗地听任他们折磨我,也不愿为避免他们的打击而不得不想起他们。

我的感官对我的感情的这种支配是造成我一生中苦难的唯一原因。当我在看不见任何人的时候,我就不去想我的命运,就没有什么命运的感觉,也就不为所苦,我就幸福,就满意,既无任何分心,也无任何障碍。然而有些感官可以觉察出来的伤害我还是很难躲过的;在我最料想不到时,只要我见到一道阴森的目光或一个不祥的手势,听见一句恶毒的话,碰到一个心怀敌意的人,我就不知所措。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赶紧把它忘了,赶紧逃走。使我产生这种印象的对象一消失,等我孤独一人时,我马上就又恢复平静。我这时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安的话,那就是担心在路上再碰见使我痛心的东西。这是我唯一感到伤心的事,只要有这样的事,就能把我的幸福破坏。我现在住在巴黎城里,当我走出家门,我就渴望见到乡村和寂静,但我得走出很远才能自由自在地呼吸,而在路上会碰见万千使我揪心的东西,在找到我寻求的掩蔽所之前,半天工夫就在焦虑不安中过去了。要是能平安无事地走完这段路程,那就算是万幸。终于摆脱这些恶人的那个时刻是甜蜜的,等到我坐到树阴之下,绿阴之间,我就认为是到了人间的天堂,我心中尝到如此强烈的愉悦,仿佛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一个人。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在那短暂的得意的日子里,今天是如此甘美的单独漫步,那时却是那么乏味和无聊。那时,当我住在乡间友人家中时,我时常需要独自出去活动活动,呼吸点新鲜空气,我像一个小偷那样偷偷摸摸地逃出去,到公园或田野里去散散步。然而我根本得不到我今天在田野中饱尝的宁静,那时我满脑子都是沙龙里那些毫无意义的思想,所以一心怀念着以往在乡间的生活。那时我虽只身独处,然而自负心的迷雾和上流社会的喧嚣使得林间的清新景象在我眼中也变得暗淡无光,扰乱了隐遁生活的宁静。我逃到树林深处也是无济于事,讨厌的人群到处都紧随不舍,使我看不到完整的自然。只是在我对社交生活不再有任何热情以及摆脱了它那可悲的人群以后,我才重新发现大自然的全部魅力。

当我确信已无法遏制这无意识的最初冲动时,我就不再费劲去加以遏制。在每次发作时,我就让我的热血去沸腾,让怒气和愤慨去控制我的全部感官;我就听其自然,反正这阵爆发是我无力制止或推迟的。我只在这阵爆发还没有产生任何后果前竭力阻止它继续发展下去。两眼炯炯、满脸发烧、四肢颤抖、心跳怦怦,这些都是生理现象,跟理性是毫不相干的。在最初这阵发作听其自然地过去以后,人们是可以清醒过来,恢复自制能力的,但我却长时期做过这种努力而一无成效,只是到最后才取得较好的效果;我不再使出全力来做徒然的反抗,而等待着我的理性奋起而取得胜利的那一时刻,因为理性只在我听得进它所说的话时才会和我对话。唉!我刚才说了些什么傻话!我的理性?我要是去把胜利的光荣归之于我的理性,那就是大错特错了,因为这里几乎没有理性的什么份:一切全都得自我那反复无常的气质,当风暴起时就激动异常,而风一住就立即归于平静;把我煽动起来的是我那易于激动的本性,使我平息下来的是我那懒散的本性。我听凭所有一时冲动的支配,任何冲击都会使我产生强烈而短促的反应;但冲击一旦消失,反应立即中止,传递到心中的一切都不会持续下去。命运的安排、人们的计谋,对这样一种气质的人是没有多大办法的。要使我永远陷于痛苦之中,那就得每时每刻都给我新的痛苦的感受,因为只要有一刻的间歇,不管它是怎样短暂,我也会回复我的本性。只要人们能影响我的感官,我就会是个合乎他们心意的人,而只要这影响稍有停歇,我马上就重新恢复大自然所要我做的那样一个人;不管他们怎样行事,这是我最经常的常态,也正是通过这种常态,不管命运如何,我尝到我认为是生来就该尝到的幸福。这种状态,我在另一篇遐想里已经描写过了。这种状态是如此合我心意,我别无所求,但愿它能继续下去,唯恐遭到扰乱。人们过去加之于我身的伤害,我现在丝毫也不为所动;对他们还可能加之于我身的伤害的担心是会使我心神不安的;但是,我确信他们已耍不出什么新花招来使我永远感到不安,我对他们的阴谋策划嗤之以鼻,照样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