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八(第3/4页)

这个发现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容易得到,因为一个受迫害的无辜者总是长期把他那小我的骄傲看成对正义的热爱。而且这真正的源泉一旦被我们找到,也很容易枯竭,至少是很容易改变方向。自尊心是有自豪感的心灵的最大的动力;自负心则有丰富的幻想,可以把自己乔装打扮,使人误认为就是自尊;但当这个骗局终于揭穿,自负之心无处藏身时,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们虽然难以把它扼杀,但至少比较容易把它加以遏制。

我从来不是一个具有强烈自负倾向的人。然而当我在上流社会中,特别是当我成了作家时,这种人为的感情却在我心中膨胀起来了;我那时的自负也许没有别人那么强,然而已经相当可观了。我身受的惨痛教训不久就把它驱回原来的疆域;它也就开始对不公正的事进行反抗,但是最后只以对这样的事表示蔑视而告终;通过自省,通过把那些使自负心变得苛刻的对外联系一刀两断,通过不再跟别人进行比较,我的自负心也就以自己能洁身自好为满足;那时,自负之心就重新成为自爱之心,回到了人性的正常轨道之中,把我从舆论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从此,我就重新取得了心灵的平和,甚至可说是至上的幸福。因为,不管我们处在怎样的处境中,我们之所以经常感到不幸,完全是自负之心在那里作祟。当自负之心不再流露而理性恢复发言权时,理性就会使我们不再为我们无力避免的一切不幸而感到痛苦。当不幸并不直接落到我们头上时,理性甚至还会把它消灭;因为那时我们可以确信,只要我们不去管它,它的最可怕的打击也是可以避免的。对于不去想不幸的人来说,不幸就算不了什么。对一个在所遭到的任何伤害中都只看到伤害本身而不去看别人的动机的人,对一个在自己心中自己的地位不受他人的毁誉影响的人,冒犯、报复、亏待、委屈和凌辱都算不了什么。不管人们对我有怎样的看法,他们改变不了我的存在;不管他们如何强大有力,不管他们施展什么阴谋诡计,也不管他们干些什么,我将不受他们的影响而保持我的本色。不错,他们对我的态度,对我当前的处境能产生影响。他们在他们与我之间设下的壁垒割断了我在有所需求的暮年的生活来源。但这个壁垒甚至也使金钱对我毫无用处,因为金钱并不能使我取得我所需要的服务;他们跟我既没有什么交往,也不互相帮助,连信也不通一封。我在他们之中是孑然一身,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我自己,而在我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处境,这点来源是十分菲薄的。困难不小,然而自从我学会怎样忍受以后,困难也就对我无能为力。真正感觉有所需求的时间总是很少的。远虑和想象使我们感到困难重重,也正是当我们老去处在远虑和想象时,我们才感到不安,感到不幸。对我来说,尽管我知道明天还要受苦,但只要我今天不受苦,我也就能心平气和了。我并不为来日将受的痛苦而担忧,我只为现在受到的痛苦而不安,这就使痛苦大为减轻了。我现在孤独一人,卧病在床,我可能贫病冻馁而死,而谁也不会为我难过。然而如果我自己也不难过,如果不管我的命运如何,我也像别人一样对它丝毫也不感到不安,别人难过不难过又有什么关系?在我这样的年纪学会了对生和死、疾病和健康、贫与富、毁与誉都同样漠然置之,难道不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吗?所有别的老人都爱杞人忧天,我却无忧无虑;不管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我对一切都无所谓,而这种无所谓并非是我智慧的产物,而是得之于我的敌人,这是对他们加之于我身的伤害的一种补偿。他们使我对困厄漠然置之,这比他们不对我进行攻击给我的好处还要多些。我要是不饱尝困厄,我就会老是怕它,而当我战胜它时,也就不再怕它了。

正是这种心理状态,使我在一生的逆境中,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仿佛我过的是飞黄腾达的日子。除了一些短暂的时刻,我触景生情,回忆起我最痛苦的焦虑不安之外,其余的时间我都是出乎天性,沉溺于那随时都在吸引我的感情中,我的心经我生而好之的感情的哺育,使我和促使这些感情产生并与我同享这些感情的想象中的人物一起享受它们,就如同这些人物当真存在一样。这些人物是我创造出来的,对我来说,他们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我既不担心他们会把我出卖,也不担心他们会把我抛弃。只要我的不幸存在一天,他们就会存在一天,而只要有了他们,我也就能把我的不幸忘个一干二净。

天之生我是要我过幸福而甜蜜的生活,现在的一切都在把我引向这样的生活。我的生命的四分之三是这样度过:要不就是兴高采烈地把思想和感官寄托于富有教益,甚至是亲切可爱的事物之中;要不就是跟按我心意创造出来的幻想中的孩子们在一起,同他们的交往丰富了我的感情;要不就是和我自己在一起,自得其乐,充满了我认为理应得到的幸福之感。所有这些都是爱己之心的产物,自负之心是不起半点作用的。我有时还跟一些人在一起,而在这可悲的时刻里就不是这样,这时的我只是他们那奸诈友情、虚伪恭维、口蜜腹剑的玩物。在这种时刻,不管我采取的是什么措施,自负之心总是要起作用的。我透过他们拙劣的伪装看到他们心底的仇恨和敌意,这种仇恨和敌意撕裂了我的心,而当我想到我竟被他们看成是这么个傻瓜时,悲痛之外又添上了一分幼稚的气恼——这是愚蠢的自负心的产物,我感到它的愚蠢,然而难以克服。我做了难以置信的努力,为炼就一种冷对这侮辱嘲讽的目光的本领。我成百次地走过公众散步的场所,人群稠密的地方,唯一的目的就是要通过这残酷的斗争磨炼自己。然而我不仅没有达到目的,甚至毫无进展,我所做的努力不仅痛苦而且毫无成效,我和从前一样易于激动、伤心、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