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传统,影响,及创新(第5/12页)
在少数情况下,某些音乐家的天赋是如此惊人,他们去世时已经创作出大量重要作品——但甚至这种稳固的成就也是一种痛苦的提醒,提醒我们在未来他们本可达到的水准该有多么高。当克利福德·布朗(Clifford Brown)二十五岁丧生车祸时〔连同巴德·鲍威尔的弟弟,钢琴家里奇·鲍威尔(Richie Powell)一起〕,他已经位居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小号手之列;想想看,如果迈尔斯·戴维斯也在同样年纪去世,那么除了《酷派的诞生》(The Birth of the Cool)便再无其他,损失之大由此可见。
鉴于其生活方式——酗酒,吸毒,受歧视,艰苦的旅行,身心透支——这些人的平均寿命稍低于那些生活步调更为平缓的人,也就不足为奇。但他们被损毁到如此地步,让你不禁怀疑是否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来自这种艺术形式本身的原因:要求其创造者付出可怕的代价。抽象表现主义的作品以某种方式将画家推向自毁——罗思科(Rothko)在画布上割腕自杀;波洛克(Pollock)醉驾撞树身亡——这在艺术史上已司空见惯同一时期,在文学方面,这种说法也很熟悉,且颇具说服力: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诗歌中的无情理性驱使她走向自杀,罗伯特·洛威尔(Robert Lowell和约翰·贝里曼(John Berryman)的发疯被视为——借用杰里米·瑞德(Jeremy Reed)研究此现象的著作标题——“诗的代价”。无论我们怎样看待此类说法,在现代绘画和诗歌更大的时间尺度内,抽象表现主义和自白派诗歌都不过是一段插曲。那么,是什么让爵士乐,从其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在它的演奏者身上撒下毒咒呢?公认的爵士乐第一人,巴迪·博尔登(Buddy Bolden),在一次游行演出中疯了,在精神病院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二十四年。“博尔登之所以发疯,”杰利·罗尔·摩顿(Jelly Roll Morton)说,“是因为他用小号把自己脑子吹了出去。”
如果这一说法,即认为爵士乐这种形式天生就具有某种危险性,乍听上去似乎有点耸人听闻,那么仔细想想,我们几乎找不到其他可以用来替代的可能。迪兹·吉莱斯皮的论断——这种音乐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向前——可以放在这个世纪的任何时候,但从四十年代以来,爵士乐的发展就一直如肆虐的森林大火般激烈而迅猛。一种艺术形式,进展如此飞速,如此充满刺激,怎能不要求人们为它付出巨大代价?如果爵士乐与“现代人的普遍抗争”有重要关联,那些创造它的人,怎能不带有那种抗争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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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士乐发展如此飞快的原因之一,在于乐手们被迫必须——纵然只是为了有更多收入——夜复一夜地演出,一周六七晚,每晚三四场。那不仅是表演,更是即兴,是一边演一边创作。这产生了两个看似相互矛盾的结果。里尔克等了十年,直到令他写出《杜伊诺哀歌开头的那股灵感再次降临,才把它写完。而对爵士音乐家来说,他们不可能坐等灵感到来。不管有没有灵感他们都必须努力工作,继续演奏。矛盾的是,一方面每夜在俱乐部和录音时的即兴表演,导致疲倦的乐手不敢冒险,转而依赖现成的老一套。但另一方面,需要不断去即兴意味着爵士乐手始终处于一种创作兴奋的状态,习惯性地随时准备去创新。随便哪个晚上,四重奏里任何一个的演奏都可能充分有效地带动其他成员的表现,直到一阵交互的战栗同时掠过观众和乐手:音乐突然活了。此外,爵士音乐家的工作环境,决定了有数量庞大的材料可供录音(每年都有许多以前没听过的现场,像柯川和明格斯之类的,被录成唱片发行)。这些录音大部分听过几次就会觉得非常普通——但即便如此,你还是会被其平均水平之高所打动。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一感觉引出了关键的一点,我们被打动是因为这种音乐制定的标准如此之高,你很快就对任何不那么伟大的作品变得无动于衷。爵士乐活起来的那种感觉极其微妙,但一比就能知道,它跟乐队在爵士乐唱片目录(及许多现场演出)的阴影笼罩下随大流的摇摆截然不同。这种认知——这种感觉——让爵士音乐家必须面对一条令人胆战的陡坡,因为,爵士乐中构成伟大的因素有那么多是在技术范畴之外;因为,一如所有乐手都认同的,当音乐要依靠你的体验时,依靠你作为男人所能献出的东西时,你必须把自己的一切都投入到演奏中。“音乐是你自身的体验,你的思想,你的智慧,”查理·帕克说,“如果你不为它而活,它就不会从你的萨克斯里出来。”许多比波普时期的音乐家——瑞德·罗德尼是最好的例子——转向海洛因,是因为希望海洛因能帮他们连接上某种神秘之物,不管那是什么,正是它让查理·帕克这个多年的瘾君子拥有了似乎无穷无尽的创造力。这跟当今体育界盛行的状况很相似,选手们服用兴奋剂,是因为他们的成绩标准似乎超过了没有药品辅助所能达到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