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传统,影响,及创新(第6/12页)

到了五十年代,年轻乐手发现帕克的大多数创新他们都已游刃有余。帕克所释放出的表现潜力如此丰富,只需将他打造的风格流畅地加以演绎,便足以奠定一个乐手的地位。这种现象在所有艺术中都很普遍:在绘画中,立体派的潜力有效地将许多画家的作品质量提升了一个层次,超越了他们如果只通过自身努力去寻找一种风格所能达到的水准。此外,最先蹿红的是像强尼·格里芬(Johnny Griffin)那样的乐手,较之那些离经叛道者,他们醒目地展示了比波普的独特之处——就格里芬而言是速度。

然而,到了五十年代末,比波普滋养年轻一代的能力走到了头,因为爵士乐再次进入了一个飞速转变的时期。在此之前,正如泰德·乔亚(Ted Gioia)指出的只要能对音乐作出一点贡献,能在某种乐器上找到自己的声音,乐手们便已心满意足。而到了六十年代,音乐家们似乎开始感到要对作为整体的音乐负起责任——不仅是对它的过去,它的传统,还要对它的未来。明天变成了“问题”,重要的是“爵士乐未来的形态”。在六十年代,当两股潮流变得日益明显,我们看到赌注再次被提了起来。音乐家们觉得自己正在拓展音乐的边界,企图让它更具表现力。“我在比波普时期已经表达得无可表达。”艾伯特·埃勒(Albert Ayler)说,他的音乐打破了爵士乐传统的后门。至于他们究竟想把音乐带向何处,当时也许还并不是很清楚——因为六十年代的另一个趋势,是让音乐家自己在大量无意识创作所累积的能量中随心所欲。

新音乐——当它渐渐变得有名——仿佛时刻都在向尖叫靠近,似乎它吸收了曾与爵士乐如影随形的那种危险。当民权运动让位于黑权主义,当美国贫民区暴乱四起,这一历史时刻中所有的能量、暴力以及希望,似乎都融入了这种新音乐。同时它变得越来越不像对音乐才能,或者体验——就比波普而言——的探测,而更像是对灵魂,对萨克斯能否将内心撕裂的一种探测。柯川这样评论加入其乐队的新成员法老桑德斯,他强调的不是桑德斯的演奏,而是他那“巨大的精神积聚。他始终在追寻真理。他竭力以自己的灵魂为向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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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川的名字在这里出现并不奇怪。上述所有潮流最终都汇聚于他,都能在他身上听到。爵士乐演义的野火中那与生俱来无可避免的危险感在柯川那里变得清晰可闻。从六十年代早期直到他1967年去世,柯川让人感觉他既在驱使自己的音乐一路向前,又在被其狠狠鞭策。他是个登峰造极的比波普乐手,不断在努力打破现存形式的局限。在短短五年内,集合了柯川、埃尔文·琼斯、吉米·加里森(Jimmy Garrison)和麦考伊·泰纳(McCoy Tyner)的经典四重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四人创作组合——将爵士乐的表现力带到了一个几乎任何其他艺术形式都不曾超越的高度。柯川是他们的头,但他对乐队的节奏乐器部分充满了依赖,他们不仅以电光火石般的敏捷跟随他穿过即兴的迷宫,而且还迫使他发挥出更高的水平。对于心里有着音乐之源的人,形式潜力上的极限探索似乎还不足以容纳他灵魂的力量与强度。在他们最后的唱片中,我们可以听到乐队在可能性的边缘呻吟,一种高度进化的音乐形式被推到了极限(而柯川,正如我们所见,仍不会就此停留)。

在柯川音乐灵魂的攀升中,《至高无上的爱》(A Love Supreme)是一部关键作品,它以一段涵盖万物的长梦收尾,一段对时间尽头的追寻,让次中音萨克斯像烟雾般飘浮在整体节奏之上。六个月后,1965年5月他又录制了一张唱片,《冥想之初》(First Meditations)四重奏,它开始于一种对结束的向往:乐队已经无处可去,但他们仍在强行前进。整张唱片就是一篇痛苦的告别词,乐队的四名成员在一一道别:向他们彼此,向他们的凝聚力,向他们的目标——用四重奏这一形式去表现柯川那不屈不挠的灵魂。

初听就能明显感觉到,在《冥想之初》及类似的《太阳船》( ,1965年8月)里,有一种可怕的美。但直到听了法老桑德斯在一次二重奏中与钢琴家威廉·亨德森(William Henderson)演奏那首《生存空间》(Living Space,最初由柯川录制于1966年2月)我才意识到那到底有多可怕。虽然没有那么强大,但法老的声音拥有柯川全部的密度与激情,并且散发出一种柯川后期从未有过的宁静。一开始我很奇怪(评论,说到底,其实就是尝试清楚地表达出你的情感),然后很快意识到,原因在于埃尔文·琼斯。随着乐队的发展,四重奏的音乐越来越被柯川与琼斯间本质上的争斗所支配,后者的鼓声就像从未真正砸落的海浪,但又始终在不停砸落。早在1961年,在《圣歌》(Spiritual)的结尾,高音萨克斯似乎就快要被沉重的鼓声淹没,但随即又再次出现,挣脱了涌向它的击打之浪,漂浮于其上。等到了 《太阳船》,特别是 《亲爱的》(Dearly Beloved)和《实现》(Attaining)这两首,琼斯简直是穷凶极恶:萨克斯似乎已不可能在鼓声的猛击下幸存。柯川在十字架上,琼斯在敲钉子。祈祷变成尖叫。如果说琼斯听上去仿佛想毁掉柯川,那么反过来柯川无疑也希望——需要——他这样做。事实上,柯川希望琼斯能走得更远,有段时间他不惜让自己同时跟两个鼓手对抗:琼斯和拉希迪·阿里(Rashied Ali),后者从表面看甚至更为狂野。柯川最后的唱片是他与阿里的二重奏,但柯川跟他的关系不像跟琼斯那样,有一种永不停歇的强迫感。